第3章
孩子們一直爬到三樓頂,推開了天臺的門。
夏日的傍晚,金紫色的夕陽對整座豐市一視同仁,照得對岸的高樓閃閃發光,也撒滿老城區的殘磚破瓦。
這裏有着一個同樓下大相徑庭的世界。
鱗次栉比的房屋連成一片,樓擠着樓,屋頂挨着屋頂,違章搭建的棚戶和通道将巷子兩側的房子連成了一片,組成了一個交通便利的屋頂世界。
孩子們就像一群下山的猴子,敏捷熟練地在樓宇之間奔跑跳躍,從這一棟房子跳到對面的房頂上,在一張張被太陽曬暖了的床單被套中穿梭嬉戲。
林知夏看着清瘦文弱,可是奔跑起來并不比本地的孩子差。他因不熟悉地形而走在最後,卻一直都沒有落隊。
最寬的那一條道,差不多有兩米,對于半大的小孩兒來說,不是個能輕松跨越的距離。
林知夏站在屋頂邊往下望。
三層的高度,黃昏中沒開路燈的小巷就像一道深不見地的裂縫。
“哈哈,他過不來的!”對面的孩子嘻嘻笑。
“小夏,不要勉強。”孫明珠喊,“你下樓繞過來就行了。我們等你。”
林知夏抓起T恤,用領口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後退到天臺的一側。
少年稚嫩的面孔籠着堅毅的決心,長眉一挑,貓兒眼裏閃爍着倔強的光。
林知夏沖了出去,雙腳在房頂邊沿一蹬,縱身一躍。
寬大的白T恤蓬起,修長柔韌的身軀舒展着,小少年就像一只敏捷的白貓,越過他人生中一道難度的溝壑,抵達了對岸。
雙腳落在了對面房頂,就地打了個滾,把自己穩住。
孩子們爆發出狂熱的歡呼。
“你行呀,林知夏!”孫明珠把林知夏拉起來,“看不出來還有點身手嘛。以後我們可以帶着你一起玩了!”
林知夏的手肘在地上蹭破了一層油皮,滲着血絲。
他拿T恤擦了一把,渾然不在意地笑了笑。
孩子們斜着穿過大半個北區,很快,波光粼粼的豐江就在前方。
金河的入江口有一片三角空地,是永樂社區裏的一個文化廣場,也是南北兩區的少年們約架鬥毆的聖地。
孩子們在廣場邊的樓頂上占據了一塊風水寶地,居高臨下觀龍虎鬥。
孫明珠充當解說員,給林知夏講解賽況,哪邊是柴哥的人,哪邊又是張小天的人,她記得比自己課本內容還清楚。
林知夏進城前住在豐市北面的城鄉結合部,打群架看得太多了,并不稀罕。
永安的群架也并沒有什麽獨特之處,無非兩群年輕人一擁而上,捶鼻子踢肚子,拳腳都毫無章法。
林知夏還看到有咬耳朵的,這是沒吃飽吧?
要說有什麽不同,就是打架的人都赤手空拳,打得十分文明。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城裏人打架的規矩。
孫明珠說:“南區的老大說了,在永安裏打架不準拿家夥,刀棍磚頭都不給用,說鬧嚴重了不好收場。所以你別看他們打得那麽兇,其實最後都沒啥事兒……”
正說着,一個小青年就以實際行動反駁了孫明珠的解說。
他突然從花壇裏摸出一塊墊花盆的磚,啪地拍在對手的腦袋上。
對手兩眼一翻,噗通倒地。
這一磚頭可徹底扭轉了戰鬥局面。
張小天的人一邊把傷員拖下去,一邊暴起,照着柴哥的人窮追猛打。
柴哥那邊領頭的青年眼見不妙,将使磚頭的那個小子護在身後,邊戰邊撤退。
“那打人的是柴哥二把手的小舅子。”孫明珠冷笑,“按規矩,得把他交出來讓張小天他們這邊收拾。”
柴哥那邊顯然并不想交人。
就在雙方争執不下之際,一道人影從張小天那一方沖了過來,箭似的射進了人群裏。
所過之處,人仰馬翻,驚呼慘叫炸響一片。
林知夏他們還沒看真切,那個人影又從人群裏退了出來。
那是個瘦削的黑衣少年,并不高大,但是手腳特別長,遠看着就像個竹棍人。
少年一手拎着一根鋼管,一手狠狠地拖拽着那個小舅子,就像一匹捕到了獵物的狼。
這個半大的小孩兒,卻硬生生讓方圓五米內沒人敢靠近他。
衆目睽睽之中,黑衣少年把那個比他高一個頭的青年拖到河堤邊,緊接着一躍而起,一腳踏在青年胸口,旋身一百八十度一個飛踢,腳背拍在了青年的臉上。
青年連聲音都發不出,就被踹進了金河裏!
金河說是河,旱季的時候不過是條臭烘烘的排洪溝。現在是雨季,河中渾水正滔滔朝江裏流。
那青年在泥湯裏直撲騰,哭爹喊娘。柴哥的人急忙想法子搭救。
而那個少年就那麽站在岸邊,一副置身事外的孤傲。
林知夏有輕度近視,那少年站得遠又背着光,只依稀能看見一對濃黑的劍眉,眼窩深深,皮膚卻挺白的。
“我勒個去!”孫明珠低呼,“真是不要命了!”
她這一聲,道出了屋頂上孩子們的心聲。
黑衣少年彎腰把鋼管撿了起來,忽而扭頭朝屋頂這邊望過來。
孩子們齊刷刷後退,被火燎着了似的。
“快,快走!”孫明珠扯了林知夏一把,“盛朗又發瘋了。千萬別被他注意到!”
慌亂之中,林知夏只捕捉到一抹模糊的碧綠,就稀裏糊塗地被拽走了。
“盛朗,南區最有名的一個瘋子。”孫明珠對林知夏說,“他這人腦子不對勁,特別瘋,打起架來不要命。你以後要是在路上碰到他,一定要繞遠點,千萬別招惹他。”
“他很容易被招惹到嗎?”林知夏認真地問。
“有人多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揍了。”孫明珠很嚴肅,“他就比我們倆大一歲,開學也才念初一。聽說未成年人殺了人都不犯法的。所以張小天最喜歡用他去打架。他爸開小旅館,平時也不管他。”
“我還以為他是高中生呢。”
孫明珠說:“你隔得遠沒看清。他其實是個混血,他爸是老外,所以他比別人都要高一頭,力氣也特別大。”
“老外在咱們社區開旅館?”想不到永安這破地方還這麽國際化。
“才不呢!”孫明珠噗哧笑,“盛朗是個野種,是她媽在城裏打工時和老外生的。他爸不是他親爸。他媽後來跟外面的男人跑了,他爸喝了酒就喜歡打他。盛朗受了氣,就出來打別的小孩兒。總之他們一家都變态。”
孫明珠忽然又想到什麽,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氣:“不對……盛朗好像也要去念九中!”
林知夏驚訝:“他成績很好嗎?”
“能及格就不錯了。”孫明珠翻白眼,“但是他體育特別好,是省少兒游泳隊的,拿了好幾塊金牌。所以九中把他特招了進去。唉,以後你在學校裏碰到他,一定記得躲遠點。”
暑假才剛開始,開學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林知夏不會操那麽遠的心。
林知夏從九中老師那裏領來了一大堆學習資料費,每天除了送他爸上下班,就是在家裏寫卷子。
他年紀太小了,不容易找到暑假兼職。
還是孫明珠人脈廣,通過她一個表舅媽,給林知夏找了一份奶站送奶的活兒。
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林知夏就踩着一輛小三輪車,載着一車鮮奶,穿梭在永安社區的大街小巷裏。
永安社區的道路複雜如迷宮,違章建築制造出了許多斷頭路。
林知夏做了兩天,就自己在地圖上規劃出了一條最便捷的路線,比奶站的人給他的路線要長一些,卻能奇跡般節省半個小時的時間。
送完了奶,林知夏在巷子口早餐攤子上買了熱豆漿和剛起鍋的油條,回家和林安文一起用早飯。
永安的居民逐漸熟悉了這個俊秀的孩子。不論刮風下雨,他都很準時,奶瓶總是擦得幹幹淨淨的。
夏天的威力一日強過一日,但清晨的風還是帶着水一般的清涼。
林知夏瞪着三輪車,靈巧地繞過水泥路上的坑。奶瓶在車鬥裏咣當作響,耳機裏播着英語聽力訓練題。
正是這片聲音,讓他沒有注意到一旁的追逐和叫罵聲。
當那個黑衣少年從斜方沖出來的時候,林知夏才猛然驚覺。
可這時候反應已經晚了。
黑衣少年一躍而起,跨過攔在路中央的小三輪車,腳在車鬥邊一蹬,飛似的竄出老遠。
這小子倒是借了力,可小三輪車被他一腳蹬翻,奶瓶稀裏嘩啦地砸了一地!
林知夏也跟着一骨碌跌在地上,傻眼了。
“卧槽!你特麽有病呀!”
好學生不等于不會爆粗口。林知夏氣得破口大罵。
黑衣少年回頭望了一眼,劍眉高鼻,顴骨挂彩,一雙翡翠似的綠眼珠。可又因為神情陰鸷,更像兩簇白日鬼火。
林知夏的瞳仁微微放大。
“他在那裏!”幾個小混混從巷子裏追了出來。
黑衣少年拔腿就跑,眨眼就不見了。
後面的人追過來,嫌林知夏的小三輪車攔在路中間礙事,一腳踹開。
車上還沒打翻的奶瓶這下也終于和地上的碎玻璃瓶殊途同歸了。
一車兩百來個奶瓶,林知夏之前只送了一半,剩下的幾乎全滋潤了大地。
回到奶站一結算,鮮奶連着瓶子,七七八八一共四百多塊。林知夏當即紅了眼圈,咬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半大的少年,雪白漂亮的小臉,淚眼朦胧,楚楚可憐。
奶站的大姐一腔母愛沸騰,做主把零頭給抹了,也不讓林知夏現在就賠,和他約定好了從月底工資裏扣。
“別哭啦。”大姐還從冰櫃裏取了一瓶酸奶給林知夏,“也是你運氣不好,碰上了南區那些小爛仔,就算找上門去他們也拿不出錢來賠。我回頭告訴站長,讓他和南區的人說一聲。不能欺負我們老實人……”
林知夏滋溜地吸着冰酸奶,抹了抹眼角,委屈的小模樣還挂在臉上,心裏卻是已把盛朗的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個遍。
被摔碎的玻璃瓶還堆放在奶站的院子裏。林知夏對着那一大籠子玻璃渣看了好一會兒,眼神比碎玻璃還鋒利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