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林知夏同往常一樣出門送奶。
昨日沒收到奶的人家,今日都會補上一瓶。不僅如此,奶瓶上還貼了一張小小的便利貼。
“親愛的叔叔/阿姨:昨天因為奶車被人踢翻,所以沒有給您送奶,我非常抱歉。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工作失誤。祝您有一個好心情。小林。”
秀氣工整的鋼筆字,文雅的措辭,帶着清新的學生氣。
這一張小便簽,在永安裏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
永安的居民,在學校裏蹲滿九年的人不到三分之一,九成以上的人全憑一份小手藝在城裏讨生活。但凡有點本事的都已離開,留下來的也全被生活磨練得皮實而粗糙。
道歉在永安是很稀罕的景兒。
居民們早就習慣用撕打來解決糾紛,争奪那點芝麻大的利益和居住空間。誰臉皮厚,誰就是贏家。
這麽一張精巧的道歉紙條,對于永安的人來說,是十年都難得一見的稀罕物。
連蒙帶猜地看懂了紙條上寫的是什麽,各家的主婦們的母性油然而生,對這個寫得一手好字的“小林”生出了濃濃的好感。
“到底是個在九中念書的好學生,多懂事,多能幹呀!”
“聽說家裏只有一個瞎子老爸,所以放假了出來打工。不知道是哪些爛仔的手腳這麽欠抽,欺負人家一個小孩子。”
主婦們感慨完了,扭頭又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一通罵。
“你看看人家小林,又能讀書又會幹活。人家的爸媽是積了多大的德才得這麽一個好兒子喲!你放假了就知道在外面瘋跑,屁大的正事都不幹,金河溝裏的泥都沒你這麽爛……”
有關送奶的小林受欺負被踢翻了奶車的消息,随着主婦們的嘴,不過一兩天就傳遍了永安南北。
林知夏蹬着三輪車走街串巷,累得滿頭大汗,小臉蛋紅撲撲的,又那麽彬彬有禮,誰看了不又心疼又喜歡?
林知夏迅速在永安混成了一個小紅人。雖然間接地招惹了不少孩子們的嫉恨,可也贏得了大媽群體的愛心。
到了第四日,林知夏看時機成熟了,拖着那一大筐子碎奶瓶,叮叮當當地來到了盛家門前。
盛家的經濟條件那是輕松能甩林家半條街的。
盛朗的綠帽老爸盛廣全在南區靠河邊有一棟小樓,開了一個小旅館。
四層的小樓,鋁合金窗棂,藍玻璃窗戶,粉色瓷磚外牆,大門上挂着一個紅底黃字的招牌:聚福旅館。
林知夏被盛老板這藝術審美肉麻了好一陣。
南區這一片地兒,果真旅館林立。光是盛家所在的這條街,就能看一口氣數出五六家小旅館。
正如孫明珠說的,大門上就算不挂紅燈籠,也總會裝飾點紅紫,怎麽看怎麽不正經。
南區外就是豐河老橋,對岸就是一大片正在風風火火修建中的新城。
每天日暮時分,下了工的工人們成群結隊對地走過老橋,湧進永安南區,鑽進各家的小旅館裏。在女人香軟的臂彎中,他們廉價的身軀和疲乏的靈魂都能得到短暫的放松。
現在是清晨,整條街的旅館都沒開門,街上只有幾只鳥在覓食。
林知夏拿出從奶站借的喇叭,擡頭望着盛家的藍窗戶,白皙乖巧的臉上挂着一抹邪氣的笑。
盛朗的房間是個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樓梯間。夏天悶熱,他又嫌客人們辦事時吵得煩,一般都睡在天臺上的一個簡易棚子下。
這天一早,他正攤着肚皮酣睡着,突然被一道尖銳的警報聲給驚得彈跳起來。
南區的居民都對這種酷似警笛的聲音特別敏感,走到奈何橋頭的人都能被這聲音給拉回來。
盛朗最初以為有人犯了事,可緊接着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盛朗,盛朗,出來賠錢!打碎奶瓶,出來賠錢!”
盛朗探頭朝下望,就見一個陌生的小孩兒正拿着喇叭在大喊。
“盛朗,你打碎奶瓶,別想賴賬,有種就出來賠錢!”
盛朗罵了一聲,拖鞋也不穿,噔噔地跑下樓,擡着腳丫子就朝那小孩兒臉上踹去。
林知夏早就聽到他的腳步聲,不慌不忙地往後連退三步。
盛朗眼底看到一片碎光,硬生生剎住了。
定睛一看。好家夥!地上鋪了一片碎玻璃渣,每一片都閃着鋒利的光!
盛朗要不是反應靈敏,腳板心已經被紮成血篩子了。
“我日!”盛朗怒罵,“你特麽找死呀!”
“不找死。”林知夏平靜道,“就是找你要錢。你砸了我半車的奶,連瓶子一起,一共四百塊。我這裏有奶站開的單子。”
林知夏晃了晃手裏的紙條。
盛朗只想過去把這小孩踹飛出去,無奈對方站在一片碎玻璃中,自己又沒穿鞋。
他在玻璃渣前打着轉兒,兩個鼻孔直噴氣,一雙綠油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知夏,好像他是一只差一步就能咬到的兔子。
林知夏這也才好好打量盛朗。
盛朗那個不知名的洋人爹給了他一副好相貌。
十三歲的少年,比同齡人高出将近一個頭,骨架粗大,手腳極長。盛朗皮膚很白,頭發烏黑濃密,天生有點卷,因缺乏打理而盤根錯節,耷在額前,半遮着眼睛。
那雙眼睛,是盛朗血統最直白的證據。
光線下呈現翡翠似的綠,賊亮,在暗處又像山澗裏的幽潭,深深的,望不見底。
這樣的眼睛,必然得有一張好面孔來配。
盛朗的臉真是無可挑剔地俊美。
立體分明的五官,精心推敲過的比例,高高的鼻梁下,一雙棱角分明的唇。
十三歲,正是男孩兒最漂亮的年紀。還沒發育出濃密的毛發和堅硬的棱角,整張臉明麗濃烈,幾乎可以用“昳麗”兩個字來形容。
可盛朗沒有絲毫脂粉氣。他粗野、不羁、原始,兇悍的神情充滿了野獸一般的戾氣。
“別轉悠了。”林知夏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把錢賠給我,這個事就過去了。”
“賠你媽的逼。”盛朗罵。
他發育比較早,已開始進入變聲期,嗓音一大,就有些尖細的破音,聽着有點滑稽。所以盛朗越來越寡言,凡事更喜歡動手,顯得自己特別冷酷有範兒。
今天被這小孩給氣着了,一時沒忍住破口大罵,嗓子就開始漏氣。
一漏氣,這威力就打了個二折。林知夏噗哧一聲笑了。
他這一笑,簡直點燃了盛朗的火藥庫。
他抄起了牆角一把拖把,掄了一個圓,朝站在玻璃渣中的林知夏打過來。
林知夏穿着球鞋,在玻璃渣裏蹦蹦跳跳,左閃右躲,又把喇叭給打開了,先前錄好的順口溜響徹了整條巷子。
“盛朗砸奶瓶,耍賴不賠錢。管砸不管埋,永安好少年。”
街坊都被吵醒了,紛紛開窗張望。那些才睡下沒幾個小時的小姐們倚着窗口罵罵咧咧。
“搞了半天,原來是阿朗砸的奶瓶喲!”對面樓的大媽嚷嚷,“阿朗,你太不像話啦。不要欺負人家年紀比你小,快把錢賠了!”
鄰居們紛紛附和。
盛朗呼哧喘着氣,一張臉充了血,眼睛裏那綠光像鬼火一樣在跳。
他将拖把狠狠地掄圓了,準備向林知夏砸去。
盛廣全剛從屋裏跑出來,就被便宜兒子一拖把拍在臉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巷子裏響起一陣爆笑聲。
盛廣全氣急敗壞地爬起來,一腳把盛朗踢開,掏出幾張票子朝林知夏丢去。
“去去,拿着就滾!”
林知夏只撿了四張鈔票。
“謝謝叔叔。不過盛朗只欠了我四百塊,多的我不能要。叔叔再見。”
林知夏禮貌地鞠了一躬,駕着三輪車風一般地溜走了,只留下滿地玻璃渣,紮得盛家父子眼睛直疼。
“進去!”盛廣全朝盛朗喝道。
盛朗擡起頭,陰陰地看了養父一眼,丢下拖把大步走進了屋裏。
盛廣全關上了門,随即暴起一腳,将盛朗踢飛。
轟——盛朗滾進牆角疊着的椅子裏。
盛廣全瘋了一樣,撲上去對着少年拳打腳踢。
“小賤種,野狗崽子!好的不學,盡給老子找麻煩!”
盛廣全并不比十三歲的盛朗高多少,光頭橫臉,一身蠟黃的肥肉抖出層層肉波。
“丢老子的臉,害老子破財!真是表子生的雜種……”
盛朗既不抵抗,也不求饒,只瞪着的綠油油的眼睛,像足了一頭倔強而帶着野性的狼崽子。
盛廣全看着就更來氣,抄起牆角一支掃帚,朝着盛朗劈頭蓋臉地抽。
掃帚杆子狠狠抽在盛朗的小腿上。盛朗的鼻子裏忍不住發出吃痛的哼聲,蜷起身子抱住了腿。
“別打啦,老盛。”一個染着紫紅頭發的女人從二樓探出頭來,露着白花花的皮肉,“到時候那死老太婆又上門來找你拼命。”
盛廣全氣喘籲籲地丢了拖把,又踹了盛朗一腳。
“滾!”
他咚咚上樓。
“怎麽每次都鬧那麽大?”女人小聲嘀咕着,“這兒子還有用,打跑了不劃算……”
“跑不了的。”盛廣全哼笑,“小雜種還等着我給他那個老太婆掏醫藥費呢。”
盛朗坐在一地狼藉中,揉着紅腫的腿,又抹了一把流到眼角的血。
雪白的臉,赤紅的血,碧綠的眼珠,沒有表情。
少年爬了起來,一拐一拐地上樓去了。
“你真特麽太牛了!膽子太大了!”
孫明珠渾身哆嗦,手舞足蹈,像在跳大神。
“你居然一個人就去找盛朗要錢?還居然給你要到了!我聽說盛朗被他爸狠狠地打了一頓,頭都打破了。完了完了,盛朗一定會報複的!他肯定會找機會打死你的。”
“暫時不會。”林知夏做着卷子,頭也不擡,“他上次打架的時候,打傷了柴哥的人。柴哥他們最近一直到處堵他。他躲都來不及呢,沒功夫管我。”
“你消息還挺靈通的嘛。”
送奶需要走街串巷,林知夏每天都不知道要和多少阿婆大媽搭讪聊天。他又有一張最讨女性喜歡的乖巧臉,搜集到的情報可豐富着呢。
林知夏說:“等他有空了,我也開學了。”
“可是他也要讀九中的。到了學校,他一樣可以找你麻煩。”
林知夏擡頭看了孫明珠一眼,清秀的臉上帶着一抹淡淡的笑。
“放心,在學校裏,沒人能找得了我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