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幾天,盛朗倒是比之前要過得輕松了許多。

柴哥的KTV裏爆了一個雷:有個客人酒後馬上風,猝死在了包廂裏。

家屬上門一鬧,派出所一查,拔出蘿蔔帶着泥,搞得柴哥焦頭爛額。他手下的小馬仔們也跟着收腳縮脖子,老實蹲在旮旯裏摳牆皮,顧不上盛朗這種小人物了。

于是盛朗終于不用躲家裏,可以出來打工了。

永安涉黑勢力目前一兩家為龍頭,柴哥和張小天。兩夥人黃賭毒均沾,業務能力都很強,都是好幾十年的父子相傳的老店,說不上誰更爛。

盛朗是屬于張小天這一派的小馬仔。

倒不是盛朗有心混江湖,而是在永安這樣的地方,他這樣的孩子能有個幫派歸屬,總比孤身一人要好。

盛朗個頭不小,但年紀實在還小,張小天的人也沒叫他做什麽太過分的活兒。除了幫着打架外,盛朗平時就在張小天的一個修車廠裏做洗車工,一個月也能賺幾百塊零花錢,給他外婆買藥。

這一天,盛朗正在給車沖水,就聽有個細細的聲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起初以為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小女生來找自己了。

雖然毛都還沒長齊,但是盛朗有着無可争議的漂亮面孔,高高的個子讓他顯得比年齡要成熟,冷冷不理人的脾氣更是對準了情窦初開的小女生的心窩開炮。

從同齡的女孩,到大他兩三歲的學姐,盛朗這個暑假已經遇到好幾個表白了。

明明之前面都沒見過的人,突然跑過來,羞羞答答地告白,又一臉期待地看着自己。盛朗的身體和心智的成熟比例相差甚遠,并不覺得這是豔遇上門,只覺得莫名其妙。

所以那人喚了幾次,盛朗都自顧洗他的車,沒搭理。

直到一顆石頭砸中了盛朗的後腦。

盛朗怒氣沖沖地回頭,看清門外那個推着單車的小孩,正是前陣子找自己要錢,害自己被揍的元兇。

他頓時怒火滔天。

“怎麽又是你?”盛朗吼道,“幹嗎?又想找我要錢呀?”

林知夏警惕地盯着盛朗手裏的水槍,生怕他擡手滋自己兩下。

“我不是來找你要錢的。”林知夏說,“我有個事要和你說。”

“滾!”盛朗兇道,“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

林知夏并沒有滾。

他把單車靠在路邊的樹上,小心翼翼地接近盛朗。

眼看盛朗放下水槍,拿起帕子擦車,林知夏一個箭步跨過去,飛快道:“我聽到你爸和一個男人偷偷商量,要把你抵給那個男人來還債。”

盛朗猛地轉身,帕子上的水還是甩了林知夏一臉。

林知夏兔子似的飛竄回樹邊,推着單車就要跑。今天他沒有玻璃渣護陣,可不敢和這個狼崽子正面杠。

“喂,奶瓶!”盛朗喊。

他叫我啥?

可林知夏還是站住了。

盛朗緊拽着帕子站着,面色陰郁,比起驚恐,他的憤怒更多許多。

“什麽樣的男人?”

林知夏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麽高,和你爸一個年紀,穿得挺好的。哦,還戴一副眼鏡,斯文人。”

盛朗譏笑了一聲。

“你知道了就行。”林知夏說,“我就是來提醒你一聲。”

盛朗沉着臉:“滾!”

得。就知道會熱臉貼冷屁股。

林知夏翻了個白眼,踩着單車走了。

孫明珠和王高才他們在路口拐角後等着林知夏,見了便問:“怎麽樣?他是不是吓了一大跳?”

“沒反應。”林知夏抹了一把臉上被盛朗甩的水珠,“我看他沒準早知道了。”

“早知道還不趕緊跑?”孫明珠不解,“他外婆住我們北區,開個小診所。那老太婆很兇的,盛朗他爸都怕她,就是身體不大好……”

王高才嘴裏含着棒棒糖,一個勁點頭:“我們管她叫‘狼外婆’。小時候還傳她會抓小孩吃呢。”

“也許人家有準備了。”林知夏說,“反正将來有什麽事,不能怪我知情不報。”

盛朗傍晚下了班,拖着長長的人影回到了家。

最近因為柴哥KTV爆雷的關系,派出所對南區進行了一次清掃,大夥兒都閉門歇業避風頭。盛家的小旅館因為客人少了,飯店都開不起火。

盛廣全坐在空蕩蕩的堂子裏,嘟嘟地按着計算器,算着他東拼西湊來的那點錢。

這對父子平日就形同陌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盛朗招呼也不打,三步并作兩步朝樓上走。

“站住。”盛廣全道,“家裏最近有點事,要節省點,晚上就不開夥了。你打工有錢,去你外婆那裏吃也行,總之自己解決。”

盛朗平時也就只在家裏吃一頓晚飯,現在連這頓飯都省了,看來是打算徹底不養他了。

少年不置可否,冷着臉上樓而去。

盛廣全這一個直男,看着盛朗的背影,是怎麽都體會不了誘人之處。但是看老馬那一副提到盛朗就銷魂的樣子,寧肯幫自己還債,也要吃到這一口肉的迫切。盛廣全知道這個便宜兒子是自己脫身的最好機會。

太陽暴曬過的天臺熱得燙腳,棚子裏更是如一口焖鍋。盛朗卻是一頭鑽了進去,從棕墊下摸出一個小布包。

布包裏有長長短短好幾把自制的小刀。

長的有半個巴掌,短的不過半根手指,刀柄捆着細布條,刀刃尖銳,如狼的獠牙。

盛朗從修車廠的廢料裏精挑細選了好些鋼材回來,反反複複地磨,磨出手掌起血泡,磨出了這幾把他覺得最趁手的防身工具。

長一點的可以藏鞋墊裏,短的甚至可以別在皮帶上。只要那個男人對他動手動腳,他只需要把刀朝着他脖子上一紮……

盛朗回憶着他在錄像廳裏看過的限制級的影片,裏面血漿亂噴,女人從頭尖叫到尾,人們被兇手變着法子殺死。其中最簡潔利落的,就是割喉。

少年看着自己的雙手。

骨節寬大,因為瘦,就像竹節。指甲修剪得極短,指縫發黑,掌中已經長出一層厚繭。

有力,也足夠靈活,雖然還算稚嫩,但已可以做很多事。

萬一那一刻到來,他能握得穩刀,能把鋒利的刀刃捅進活人的動脈裏嗎?

一想到那一幕,一種說不出是懼怕還是興奮的情緒竄過盛朗的血管。他的心激烈跳動,汗出如漿,有什麽生物想掙破這一張人皮,從裏面鑽出來。

盛朗好半晌才鎮定了下來,把小刀藏回了床墊下,又拿起一本書翻了翻。

那書和爛鹹菜外形酷似,不厚。從殘破斑駁的封面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紅字。

未成年人保……

“《未成年人保護法》裏有寫,凡是和十四歲以下的小孩做那個事,不論……哎喲……不論小孩是不是自願的,都按強奸罪算。”

說話的這男人叫張茂明,是永安派出所的一個小片兒警。今天他不當值,穿着背心褲衩,趴在按摩店的床上。林安文正把他的關節掰得咔咔直響。

“你怎麽問這個呀?”張茂明趁着被掰脖子的時候,擡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幫忙搓艾柱的少年。

林知夏白淨俊秀,一雙烏黑機靈的貓兒眼,比女孩兒還讨喜幾分。

張茂明頓時警覺。

“小朋友,你是不是碰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大人?”

這話一落,林安文停了下來。按摩店裏其餘的客人,連着老板娘劉姐,都朝林知夏望過去。

“哎,不是我!”林知夏忙笑,“是我在新聞裏看到有小孩出了事,對相關的法律很好奇,就找叔叔問一下。”

林安文這才松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張茂明趴了回去,“永安這裏有些二流子,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小孩子放了假不要亂跑——哎喲,林師傅,您輕點!”

“輕點就掰不正。”林安文說,“老張,你這腰可得多注意點……”

林知夏低頭繼續搓艾柱,若有所思。

又是一日傍晚,盛朗頂着一頭熱汗,從修車廠返回盛家的小旅館。

飯館堂子裏依舊空得連偷油的耗子都看不到,廚房裏冷鍋冷竈,盛廣全似乎也沒有開張的打算。

“你外婆下午過來了一趟。”盛廣全正在後門口抽煙納涼,“她拿了點東西給你,我放在冰櫃裏了。”

盛廣全為了省電,冰櫃的檔位一直開得最低,開門撲面而來的那一絲涼氣就像将死之人吐出來的那口氣。

幾個蘋果和一瓶鮮牛奶擱在冰櫃裏。

這都是老人家經常會給自己拿來的東西。尤其是牛奶。盛廣全可不會買給兒子,也只有外婆經常買給外孫喝。

盛朗拎着水果和牛奶回到了天臺上的棚子裏。

天氣已悶了兩天,一場盛夏的暴雨就像一架起落架出了問題的飛機,遲遲無法降落。

盛朗背靠着門,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下皮帶下藏着的那把手指粗細的小尖刀。

他的神經高度緊繃了有好幾天了,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這少年有着野生動物一般的直覺,他知道盛廣全肯定同意把自己賣給老馬了。

而老馬到底什麽時候出手,那就像這一場雨,已聽到了雷聲,卻不知道何時會落下來。

盛朗喝完了牛奶,洗幹淨了瓶子,起身去收着晾曬在天臺上的被單。

鄰居家飄着陣陣飯菜香,勾得盛朗的肚子直打鼓。

盛廣全不包晚飯後,盛朗其實就沒再吃過晚飯。

正在長身體的少年,能吃一條整牛的年紀,連續餓了好幾天肚子,都有點頭昏眼花了。

盛朗把收好被單丢在筐子裏,身子打了一個晃。

頭越來越暈,一股濃濃的倦意湧了上來。日頭還沒落下地平線,他卻已困得睜不開眼了。

盛朗扶着牆,慢慢地走回小棚子裏,腳一軟,朝着床墊倒了下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