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安文是個鎮定從容的家長。
兒子冷不丁帶回來一個打架受傷的朋友,他也沒多問什麽,拿出藥水繃帶,讓林知夏給他朋友處理傷口。
盛朗洗過了澡,穿着林安文的舊衣褲。衣服還顯得十分寬大,褲子竟然沒長多少。
小孩子身體的發育并不那麽協調,盛朗的四肢先一步開始抽條,手腳掌都寬大得有點不協調。
林知夏把蘸滿了碘伏的棉簽按在盛朗的傷口上。
少年濃密的眉毛不易察覺地抽了一下,俊臉僵硬地板着。
“疼就說。”林知夏說,“人要是感覺不到疼,那就是一種先天性缺陷,是病,還是治不好的那種。”
“你才有病。”盛朗哼道。
這少年真是滿身都是刺,碰哪兒都要被他紮一手。
“沒你病得重。”林知夏怼回去,“我才不會主動去找打。”
“他們嘲笑我!”盛朗低聲怒道,“明明不是我的錯……是那個變态……”
他的臉羞恥地漲紅了。哪怕是他這樣粗野的人,有些話也難以啓齒。
“小夥子,”林安文在一旁搓着艾條,語重心長道,“人在這世上,總是難免和別人産生争執的。可是除了打架,還有許多別的辦法能解決糾紛。事實上,拳腳能解決的問題,反而是最少的。”
盛朗悶着沒吭聲,不大像聽進去了的樣子。
不過林安文反正看不到,睜着一雙瞎眼繼續說:“人做事呀,要考慮一個風險和回報。你冒着斷胳膊短腿,甚至丢命的風險和他們打架,最後得到了什麽回報?你就算打贏了他們,他們疼個幾天,難道就不會繼續嘲笑你了?”
盛朗喉嚨裏有隐隐的咕嚕聲,像一頭生氣中的狗。
“必須打!”他咬着牙,目光兇狠,“打到他們再也不敢笑我為止!”
“嘴上不笑,心裏就不笑了嗎?”林知夏給盛朗裹着胳膊上的一道口子。
盛朗輕蔑道:“怕我就夠了。我要讓他們再恨我也不敢找我麻煩!”
“幼稚!”林知夏譏笑,“黃飛鴻的電影看過嗎?人家清朝的人都知道,光是靠武功是沒用的。管你拳頭和飛毛腿再厲害,洋人還不是一槍就把你給撂翻了?你打服了一個,後面還有一百個,一千個。你這輩子什麽事都不幹,就專門去和看不起你的人打架?”
盛朗煩躁而困惑。
很少有人和他這樣認真坐下來講述人生道理,更沒人能說到他的心裏去。
他是徹底野生野長的孩子,沒懂事就被媽丢下了,養父根本不管他。外婆只懂管他吃飽飯,學校老師更是無法馴服這野狼一樣的孩子。
既然沒有得到過呵護,也就從來不知安全感是個什麽滋味。
永安對于盛朗來說,就是危機重重的原始叢林,到處充滿了捕食者。而這只小狼崽子只有一口獠牙,一副拳腳可以用來自保。
“人呀,都是捧高踩低的。”林安文說,“你現在年紀小,沒錢,沒勢,那些勢利的人當然會欺負你。你将來發達了,什麽都不用做,他們都會過來對你點頭哈腰讨好你。”
“那現在呢?”盛朗問,“他們總來找我麻煩!”
“忍呗。”林知夏給盛朗身上的淤青噴着雲南白藥,“等實在忍不過了再打。你得把自己的看得重要一點,別動不動就出手,那樣太跌份了。”
最後這句話倒是一腳踩中了少年人好面子的心。
電視裏,真正的老大可輕易不自己動手的。找盛朗麻煩的都是柴哥的手下,也不是他本人。
“小孩子,心思不要那麽重,不然長不高的。”林安文把艾柱遞給了兒子,“給你朋友灸一下,除一除濕氣。對了,小朋友,餓了嗎?吃面條嗎?”
盛朗先是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半盆子肉臊面,然後趴在林知夏的床上,被灸得皮膚微微出了一層細汗。
林知夏的房間其實就是客廳,床就是一張攤開的折疊沙發。
一張折疊木桌,身兼飯桌,茶幾和書桌等功能。需要換燈泡時,它還能當高凳子用。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林知夏坐在桌子邊寫着卷子。
臺燈照着男孩雪白俊秀的臉,濃長而微翹的睫毛,尖上發亮,沾着雪似的。唇不自覺地抿着,顯得很嚴肅——這是一個林知夏自己都不知道的習慣。
“你就那麽喜歡做功課?”盛朗忍不住問。
“喜歡呀。”林知夏頭也不擡,“你不喜歡?”
盛朗皺眉撇嘴:“無聊死了。反正怎麽學都弄不懂。”
林知夏邊寫邊說:“我弄得懂,就喜歡。越難的題,解開的時候,就覺得特別爽。大概和你打架打贏了一樣吧?”
盛朗沒說話。
這個混血少年帶着憂郁的臉在光影明暗之中真的特別好看,鼻梁高直,唇紅潤飽滿,眼睛如兩塊碧綠的翡翠。
他媽媽怎麽舍得丢下他不要?
林知夏合上了語文卷子,又換了一本數學卷子翻開。
他問盛朗:“你喜歡什麽?打架除外。”
“我不喜歡打架。”盛朗說,“我從來不主動去打沒招惹我的人。”
“游泳呢?聽說你拿過獎。”
“還行吧。”盛朗說,“有獎金,而且游泳隊吃得挺不錯的,隊裏的人也都不敢招惹我。”
“你好像很容易被招惹到的樣子。”林知夏吐槽。
盛朗想怼回去,但是被艾條烤得骨頭都暖暖癢癢,身下的沙發床又是他長這麽大睡過的最軟和的床了。
盛朗舒服地眯起了眼,要是有尾巴,肯定已經搖了起來。
“游泳還挺好玩的。”少年的聲音漸漸含糊,“在水裏很自由,想去哪裏都行。沒人能攔着我……”
林知夏寫完了數學卷子的時候,盛朗已經趴着睡着了,嘴還半張着,可別流哈喇子弄髒了床單。
林知夏把艾灸盒取走了,拉起毛巾被蓋在盛朗布滿淤傷的身子上。
燈熄了,整個屋子沉入幽幽夜色之。
林知夏掀起毛巾被,輕手輕腳地鑽了進來。
盛朗這家夥的睡相太糟糕了,長手長腳支拉着,占據了大半個床。林知夏不得不把他的手腳輕輕挪開,才能好好躺下。
雨更小了,涼爽的風吹着窗簾呼呼飄動。樓下的巷子裏有貓在叫春。
盛朗在黑暗中睜開了眼,望着林知夏盡在咫尺的側臉。
林知夏發出均勻綿長的呼吸,胸膛微微起伏。窗外微弱的光勾勒着他幹淨漂亮的輪廓。
盛朗端詳的目光充滿好奇。他小心翼翼地湊近了點,鼻翼翕動,嗅了嗅林知夏的氣味。
甜香,帶着一股奶味,有點刺激食欲。
盛朗舔了舔嘴,喉嚨裏下意識地咕咚了一下。
他從記事起就沒和人睡過一張床,也受不了有人靠他太近。但是大概林知夏的氣味太好聞,就像一枚奶糖,盛朗的戒備在這個雨夜放至最低。
他面朝林知夏側躺着,沉沉睡去。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盛朗被林知夏起床的動靜弄醒了。
“幹嗎?”盛朗的起床氣不小。
“噓……”細細軟軟的手捂住了他的唇,“我爸還在睡呢。我要去送奶,你繼續睡吧。”
可盛朗的睡意被這只手趕得一幹二淨。等林知夏從浴室裏出來,盛朗已穿好鞋在門口等他了。
“走吧。”盛朗說,“我得在我外婆醒來前回去。不然她要罵死我。”
話雖這麽說,可盛朗一路跟着林知夏到了奶站。
他把林知夏趕去一邊,自己和奶站的職工裝奶,然後看着滿滿一車鬥的奶,長腿一跨,坐在了車座上。
“那我呢?”林知夏傻眼了。
“坐後面呀。”盛朗翻白眼,“你就這麽點大,後面又不是擠不下。”
林知夏只好歪着屁股坐在車鬥裏,帶着盛朗一起送奶。
盛朗把三輪車蹬得幾乎風馳電掣。林知夏在後面一個勁叫:“慢點……哎下一個路口往左……停停!到了!哎呀你又跑過啦!”
永安的道路補丁疊着補丁,坑坑窪窪。盛朗可不像林知夏會避開那些坑,三輪車被磕得要飛起來,奶瓶在筐子颠得嘩啦啦直響。
“盛朗,你特麽看不到地上的坑嗎?”林知夏一邊扶着筐子,一邊罵,“颠碎了老子的奶瓶,你這次打算拿什麽來陪?”
盛朗生氣地蹬得更用力,車又在一個坑窪裏重重地颠了一下。
林知夏忍無可忍,朝着盛朗的後腦就扇了一下:“你沒長耳朵還是瞎了眼呀?”
盛朗吱一聲剎了車,回頭憤怒地瞪着林知夏。
這小孩兒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扇他腦袋?
“看什麽看?”林知夏站在車鬥裏,比盛朗要高出一大皆,盛氣淩人,“要幫忙就好好地幫,別幫倒忙。哪怕是再小,再簡單的活兒,都要盡力而為去做好,這是做人的根本!”
盛朗深吸了一口氣,胳膊上的肌肉都鼓了起來,卻又轉過身,繼續蹬着三輪車。
這一次,車走得穩了許多。
林知夏偷偷地松了一口氣,扇過盛朗腦袋的手裏拽着一把汗。
“那個,”盛朗說,“你真的要去讀九中?”
“是呀。”林知夏說,“你不也是嗎?”
“我是體育特招生。你是考進去的?真的?”
“這還有什麽好作假的?”
過了一會兒,林知夏聽到盛朗在嘀咕:“好學生怎麽會那麽兇?”
“好學生怎麽就不能兇了?”林知夏反問,“我還會用彈弓打人呢,百步穿楊,無人能及。我不招惹人,可別人也別想欺負我。我爸教我的,做人可以安分,但不能老實。”
盛朗回味着最後一句話,好半晌沒有出聲。
等到了盛朗家門口,兩人終于分道揚镳。
林知夏叫住了盛朗,遞過去了一瓶奶:“喏,今天的工錢。”
“一瓶奶就把我打發了?”盛朗不屑地笑了一下。
林知夏一怔,他從沒見過一個男生笑起來會這麽好看。
過了片刻,他才說:“給你就拿着,矯情個什麽?喝完了別丢瓶子。瓶子還值一塊錢呢。”
“知道啦。”盛朗抓着奶瓶,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回頭見,奶瓶仔。”
林知夏瞪着三輪車走了,丢下一句話:“少打架,小狼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