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宋先生, 你說的這個孩子，能讓我見一見嗎？也許見了面，我能夠更好的剖析她的心理狀況。”

方醫生很誠懇, “如果一個孩子自幼生活在暴力與虐待下, 那麽她的心理防線很快就會比擊潰, 即便是最普通的人也能在精神上控制住她, 宋先生說這個孩子很聰明，聰明的孩子更加敏銳，他們在這種情況下, 一般只會走向兩個極端。一個是奮起反抗, 一個是徹底沉淪, 甚至可以反殺加害者, 但當他們成年後，無法消除的童年陰影會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們，這也是很典型的連環殺手特征。你永遠無法想象一個孩子的童年會經歷什麽樣的磨難, 同時也還有另外一種情況, 那就是這個孩子不會傷害別人, 但也無法痊愈, 像是這一類型, 大多數都選擇了自殺。”

不能被治愈的童年創傷，使得他們在逃出危險區後也不會忘卻過往, 他們的一生都活在噩夢之中, 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結婚生子都是夢想, 他們甚至排斥他人靠近, 當壓力累積到頂點, 就是自我滅亡的開始。

宋季同一只手捂住了額頭, 宋醫生雖然看不見他的臉，卻也知道此時宋季同的表情絕對非常崩潰且難以控制。

過了許久，宋季同才沙啞着嗓子道：“麻煩讓我考慮一下。”

最終，他還是同意了方醫生的提議，方醫生也沒想到宋季同所說的孩子是他的女兒，宋家的孩子丢了，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他們并沒有大張旗鼓的宣揚，避免了很多人的渾水摸魚，但一個孩子，尤其還是女孩子，在嬰兒時期被抱走，能不能活下來都是未知數，遇到好人家被好好養大，幾乎不可能，更別提在她十五年的人生中，又會遭遇怎樣可怕的事情。

宋季同帶方醫生回家，為了避免吓到小女孩，方醫生換了一身比較休閑的日常裝，他長得很斯文柔和，眉眼天生帶笑，尤其對兒童充滿愛惜，曾經治愈過很多心理有問題的孩子，否則宋季同也不會找到他。

柚柚已經睡醒，乖乖坐在客廳吃水果，她比較喜歡甜食，又大又紅的進口草莓沾上煉乳，柚柚一氣能吃好幾個。

對于家裏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柚柚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并沒有自己的領地被侵犯的憤怒與不安。

方醫生見她這樣，與宋季同對視一眼。宋季同先上前，摸了摸女兒的頭：“柚柚睡飽啦？晚飯還沒吃，不可以吃太多水果哦。”

柚柚頓時停下動作，有點猶豫地看着手裏被咬了一口只剩下一半的草莓，她開始考慮是吃掉呢還是扔掉，吃掉就是不聽爸爸的話，不吃又不知道怎麽處理，直到宋季同低下頭，叼走她手上的半顆草莓，柚柚才略微睜大了眼朝他看。

顯然宋季同對這種已經很甜很甜的奶油草莓結果還沾煉乳的吃法相當不适應，但他仍面不改色地将草莓咽下去，指着方醫生跟柚柚說：“這位是方叔叔，是爸爸的朋友，爸爸帶他來見見柚柚。”

方醫生連忙對柚柚露出笑容，他是那種天生溫柔的面相，再加上性格也好，很受小朋友喜歡。

柚柚看着他，方醫生試探着朝柚柚走近，因為她可能不适應跟陌生成年男性獨處，所以方醫生并沒有要求讓兩個人單獨談談，而是坐在了柚柚對面的椅子上，兩人之間維持着一段安全距離，“你好啊柚柚，我姓方，單名一個栾字，你可以叫我方叔叔。”

這個小姑娘真的太漂亮了，完完全全是那種純真聖潔的漂亮，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會生出一種這是天使嗎的感覺，哪怕是方醫生也不例外。

但對于被偷走的孩子，長得漂亮永遠都不是什麽好事。

柚柚回到家這些天，稍微長了些肉，雖然還是很瘦很瘦，可至少不是之前那種骨瘦如柴，幾乎瘦脫相的模樣，再加上她的眼睛很大，黑眼珠又圓又亮——方醫生只在那些生活優渥父母疼愛的兒童那裏見過這樣黑白分明的眼睛，大部分心理有問題的孩子，他們的眼睛都是黯淡無光的，而成年人随着年紀增長，眼睛會逐漸渾濁，最幹淨的永遠是孩子的眼睛。

柚柚就擁有這樣一雙眼睛，似乎無論經歷什麽，她都不會被世俗所玷污。

柚柚不打招呼是在方醫生想象中的事，他很善談，也很會切入，可惜無論他說什麽，柚柚都不回應，沒有喜歡，也沒有厭煩，就是看着他，任由他問，哪怕宋季同在邊上哄着她，她也仍然不會回答，甚至小臉兒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冰冰地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接下來方醫生跟宋家人一起吃了晚飯，他全程都在觀察柚柚，這個小女孩很古怪很矛盾，你看她似乎很任性，這個不吃那個不吃，挑得家裏人苦惱不已，但其實她怎麽笑、怎麽做，都是有數的，她很會把握“度”，再挑食，也只會勾起家人對她的憐惜，而不會讓他們感到煩躁。

她好像什麽都懂，但又什麽都不懂，從她身上可以看出極強的自制力與若隐若現的瘋狂，讓方醫生都覺得棘手。

這個孩子她的心智并不成熟，在很小的年紀便經歷了不該經歷的事情，正是這樣的生活逼得她必須長大，再加上智商高，她已經完全形成了自己的邏輯世界，這個世界固若金湯，只能順着她的意走，不能被改變。

柚柚沒有對方醫生表現出喜惡，她必然是排斥他的，卻能表現的如此平靜而自然，那麽這個家裏沒有人發現她的異常也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正如宋先生所說，這孩子是個天才，她習慣把自己分離成兩個部分，而最真實的她，還要掩藏在皮囊之下。

得不到她的信任，就無法知道她的問題，而想要取得柚柚的信任，無疑比登天還難。

方醫生沒有在宋家久留，他需要回去好好思考，在沒有完全了解柚柚之前，他不能太過靠近，免得讓她情緒失控。

宋季同沒得到家裏人允許私自帶人回來，被老太太老爺子們當頭一頓痛罵，現在他們家除了外人誰都不許來，就是因為柚柚不喜歡見外人，宋季同倒好，直接先斬後奏了！不罵他罵誰！

連宋星延與宋清鶴都用不贊同的目光瞪着親爹。

柚柚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宋季同的目光有點不一樣，宋季同無意間與她對視，小姑娘也沒有像平時一樣移開視線，就那麽直勾勾的看着他，無端讓宋季同心裏發慌，直覺有什麽事情脫離了自己的想象，他直接把方栾帶回家，即便是以朋友的身份，也沒有透露方栾是頂尖的心理醫生，但那是柚柚，是無比敏銳聰明的柚柚，她肯定能察覺不對的！

這下他也不顧被罵得滿頭包，連忙跑到柚柚身邊，“走走走，今天爸爸帶柚柚散步好不好？”

一聽自己的每日福利被搶，兩個老爺子眼都瞪直了：“宋季同——”

宋季同現在不大敢直接碰柚柚，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柚柚也一直與他四目相對，但完全不想去散步，過了足足十幾秒，她推開椅子，轉身上樓。

看在家裏人眼中這還有什麽不明白？宋季同把柚柚惹生氣了！

只是眼下不好問他，只好眼睜睜看着宋季同追着柚柚回房，宋清鶴說了句我也去看看，跟在宋季同身後。

柚柚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到床上，像平時一樣打開一本童話書看起來，她現在每天跟外婆讀書認字，認得飛快，對她來說，睡前讀書聽故事，洗完臉要抹香香，都是宋家虞家的人為她制定好的程序，柚柚基本不會違抗。

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散步，今天是宋季同讓她不高興了，她才不願意去的。

宋季同可憐巴巴湊到柚柚跟前，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比她低一些，也不敢碰女兒：“柚柚柚柚，你生爸爸的氣啦？爸爸跟你道歉，下次再也不帶陌生人回家了好不好？”

柚柚自顧自翻着童話書，不搭理他。

宋季同沒轍啊，只好繼續求她，柚柚可能是聽煩了，她把童話書丢到一邊，爬進了被子裏，用被子把自己的頭捂上。

宋季同不敢去抓，隔着被子輕輕搖晃柚柚的肩膀，柚柚被他這種锲而不舍的騷擾弄得有點生氣，一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小臉上卻沒有表情，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冷得讓宋季同覺得凍到了骨頭裏。

她慢吞吞地看向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滿是空洞了然，“爸爸覺得我是個怪物對吧。”

宋季同一愣。

“爸爸是覺得我有病，才會找醫生過來的嗎？”柚柚又問，她的語速很慢，但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怪物會讓爸爸丢臉，所以爸爸不喜歡了，對嗎？”

她見過方栾，在上輩子。

系統曾經哭着喊着打滾讓柚柚看心理醫生，柚柚不勝其煩，當時為她治療的便是著名心理醫生方栾，所以今天方栾一出現，柚柚就知道，這絕對不是爸爸說的什麽朋友。

因為她很怪，很讨人厭，很髒，很惡心，所以宋季同才會找醫生來看她。

他根本就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