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宋季同見過很多樣子的柚柚。

被逗笑的柚柚, 因為他強制她去醫院掉眼淚的柚柚，不許她吃太多冰淇淋時生氣的柚柚，挑食時有點點任性的柚柚, 躺在床上乖乖把被子拉到下巴的柚柚, 還有露出詭異笑容的柚柚。

但冰冷到毫無溫度的柚柚, 是他第一次見。

她就那麽直勾勾地看着他, 沒有畏懼沒有不安，同樣的，也沒有依賴沒有愛, 目光冷淡的像是在面對陌生人, 如果能夠透出一點點厭惡與恨意, 宋季同想, 自己也許還會感到高興，可柚柚就是看着他，就是單純地看着他而已。

她沒有不開心, 也沒有難過, 眼淚沒有掉下來, 甚至連表情都沒有, 像是星延為了哄柚柚買回來的漂亮洋娃娃, 精致美麗，毫無生氣。

宋季同愛不愛她, 是否真心, 她好像都不在意。

他慌了：“不對不對, 柚柚, 爸爸從來沒有那麽想過, 不管是什麽樣的柚柚, 爸爸都是愛你的, 為了你爸爸什麽都能做，爸爸怎麽會不喜歡你呢？而且柚柚這麽可愛，又怎麽會是怪物？”

“那要是不可愛了呢？”

柚柚問。

她一字一句地問他：“要是柚柚不可愛了，是不是就是怪物了？”

“不！爸爸不是這個意思！”宋季同慌亂解釋，“不管柚柚可不可愛，我對你的愛從來都沒有條件，柚柚長得可不可愛，乖不乖都沒關系，只要是柚柚就行了！”

柚柚搖頭：“我沒有被人愛過，我不相信別人說愛我就是愛我，你要證明給我看。”

“你要爸爸怎麽證明？”宋季同覺得，就算是柚柚讓他去死，他也不會猶豫的。

柚柚慢慢地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最後目光落到宋季同左手無名指上，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他的左手無名指就戴着一枚很簡潔的婚戒，并不華麗，據說這是他和虞皖在高中定情時買的戒指，雖然後來結婚又有了更昂貴、更華麗的鑽戒，但宋季同始終最愛這一枚，除了洗澡睡覺，幾乎不會拿下。

“我想要這枚戒指。”柚柚慢吞吞地說，“可以嗎？”

宋季同愣住了，柚柚看到他的表情，問：“爸爸做不到嗎？”

柚柚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宋季同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回過神，看向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戒指，看了許久，才慢慢取了下來，面前伸來一只很小的手，那只小手上遍布着細細碎碎的疤痕。有些已經好了，長出粉色的嫩肉，有些還沒有，柚柚的手摸起來一點都不細膩，不只是手上，其實她身上也有很多陳年舊傷，大多數由錢春紅造成，所以柚柚看似很怕疼，實際上她早已習慣這種來自外在的傷害，正如她上輩子，感覺到疼痛更能激發出她的才能。

宋季同把戒指放在了柚柚的手心，她開心了，又對他笑起來：“爸爸真的愛我嗎？”

“當然。”宋季同凝視着她，說了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回答，“在這個世界上，爸爸最愛的就是你。”

柚柚把戒指攥在掌心，又把兩本童話書放到宋季同手上，清淩淩的眼睛盯着他：“爸爸，我想聽你講故事。”

宋季同看到她翻開的那一頁，講述的正是《灰姑娘》，聽完了《灰姑娘》，柚柚又要聽《白雪公主》，聽完了《白雪公主》，她又選擇了《野天鵝》，柚柚始終攥着戒指，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起來又乖又可愛。

宋季同就是再傻也知道柚柚這是什麽意思，他輕輕笑起來，努力讓自己顯得溫柔又慈愛，大手撫過柚柚毛茸茸的頭頂，奶奶外婆每天都哄她吃東西，柚柚的頭發似乎變黑了點兒，細細的茸茸的，手感極佳。“為了柚柚，爸爸是不會再婚的。”

灰姑娘、白雪公主和艾麗莎都有惡毒繼母，柚柚是他的小公主，是他的失而複得的珍寶，他不可能再跟另外一個女人結婚。

“是為了我？”

“對。”宋季同溫柔地看着她，順着她的小腦袋瓜往下摸了摸她的臉，“為了柚柚，爸爸做什麽都可以。柚柚心裏在想什麽，想要什麽，都要跟爸爸說，因為爸爸一定會為柚柚拿來。”

“那我不想看醫生。”柚柚很快提出了要求，“爸爸不要讓醫生靠近我，我讨厭醫生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種再怎麽僞裝都充滿侵略性的感覺，柚柚不需要任何人來剖析她、了解她，大家只要一直愛她就好了，她只有這麽一個要求，難道做不到嗎？

“好。”宋季同無條件答應，他實在是害怕柚柚再一次用那種毫無溫度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哪怕眼前這個柚柚稚嫩的像個懵懂的孩子也沒關系，不讓方栾靠近就不讓靠近，他會保護好她的，一定會。“可是爸爸也有一個要求。”

柚柚皺起眉頭，不贊同地看着宋季同，顯然他不應該對她提出要求，因為愛她是不可以有條件的。

“柚柚要多吃一點飯，就算是不喜歡的飯也要多吃，好不好？奶奶跟外婆給你炖的補品，你至少也要吃幾口，好不好？”

柚柚的反應是迅速鑽回被子裏，試圖用被子把自己蒙住。

宋季同隐約摸到了點兒如何跟柚柚相處的邊，她非常敏感且脆弱，即便是他，甚至是與她有着心靈感應的清鶴，實際上都很難靠近她，柚柚拒絕與任何人提及她的過去，哪怕是以愛她的名義。但只要不觸及雷點，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柚柚是世界上最乖最可愛的小姑娘，她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人。

宋季同決定以後固定分出一部分時間來學習心理學，也許會對柚柚有幫助。

他不敢再提方栾，也不敢問柚柚太過冒犯的問題，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抓着柚柚的被子，她躲在裏頭試圖回避宋季同提出的吃飯問題，可惜他很堅持，最後柚柚還是被抓出來——她又變回了膽小怕生、乖巧可人的柚柚，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絲冰冷的痕跡。

宋季同的戒指柚柚戴着顯然超大，她的手太小了，手指更是驚人的細，哪怕戴在大拇指上仍然大一圈，宋季同摸着柚柚的臉蛋：“爸爸這樣碰你，會不會不舒服？”

柚柚本來還想掙紮一下，被他這麽問了，是同樣的問題，她安靜了數秒，用小臉蹭了蹭宋季同的手掌。

宋季同被她這種小動物一樣的動作弄得，眼眶又是一酸，打起精神對她笑，告訴她：“知道爸爸為什麽喜歡摸你頭，走路的時候喜歡牽你的手嗎？”

柚柚想了想，沒回答，因為她不知道，也許是“愛”吧，但她分不大清楚，狐貍爸爸的愛，與朱富貴挂在嘴邊的愛區別在哪裏。

“爸爸特別愛柚柚。”宋季同柔聲說，怕柚柚受驚，摸她臉的動作十分輕柔，“這樣的愛是舍不得柚柚受傷，舍不得柚柚不高興的，但是看到柚柚爸爸心裏就很幸福，想要牽起柚柚的手，抱着柚柚舉高高，把柚柚錯失的一切都千百倍還給柚柚。爸爸對柚柚的愛，最大的特點就是，決不會傷害柚柚。”

他握住她一只小手，摩挲着上面淺淺細小的傷疤：“爸爸永遠都不會讓柚柚流眼淚，不讓柚柚害怕，不讓柚柚疼，爸爸親近柚柚，是因為愛柚柚，可爸爸不會脫柚柚的衣服，不會把手伸進柚柚的衣服裏，柚柚懂不懂？不只是爸爸不會，哥哥弟弟也不會，外面的人更是不許他們這麽做。”

“以後如果有人這樣欺負柚柚，柚柚就來找爸爸，爸爸把他們揍得滿地找牙。”

柚柚安靜地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宋季同眼淚都要止不住，他拼了命控制住幾乎奔騰洶湧的情緒，“柚柚身上多香啊，奶奶給你選的草莓牛奶味的沐浴乳，柚柚喜不喜歡？”

她點了下頭。

“柚柚又香又幹淨，只是不愛說話而已，爸爸愛你，從來都不是因為你長得特別可愛，又聰明，就算柚柚長得不好看，又笨笨的，爸爸也一樣愛你。”

他努力用比較簡單明了的話語來表達對柚柚的愛，柚柚怎麽會是怪物呢？她一點都不髒，也一點都不讨人厭。

“所以柚柚原諒爸爸好不好？爸爸不是故意帶人回來的，下次沒有柚柚允許，絕對不讓任何人進咱們家門！”

宋季同舉手發誓，态度嚴肅，一副柚柚才是一家之主的模樣。

“柚柚是怪物也沒關系嗎？”

宋季同親了親女兒的發：“沒關系，因為狐貍爸爸是大怪物，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是老怪物，我們是怪物一家，天生就應該在一起。”

柚柚閉上了眼睛，這一次她是真的想要睡了，宋季同望着她逐漸沉睡的面容，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明知道柚柚很讨厭去醫院看醫生，他居然把方栾帶回家，還說謊騙柚柚！

至于柚柚是怎麽看出方栾是醫生的，宋季同一點兒都不懷疑他寶貝女兒的智商，反正柚柚說什麽都是對的！

他愛她，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是她的爸爸。

爸爸本來就應該愛惜、保護自己的孩子，是他失職了十五年，而在柚柚以後的人生中，宋季同發誓，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不會缺席！

柚柚睡着睡着，動了下，可能是有些熱，兩只小手從被窩裏伸出來，徑直放在腦袋兩邊，這種很小孩子氣的睡姿，配上她純潔的長相，讓宋季同眼底含着淚，嘴角卻又禁不住上揚。

他輕輕握住柚柚的手，摩挲着那枚被柚柚戴在大拇指上的戒指，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亡妻的面容，柚柚的長相繼承了他們夫妻兩人的優點，宋季同常常能從柚柚的眉宇間看見妻子的影子，如果她還活着，知道柚柚過得這樣不開心，一定也會難過吧？

她是那麽、那麽的想要找到柚柚。

留給他悲傷的時間并不多，逝去的人不會再回來，但是眼前的人他要牢牢保護好，柚柚不喜歡被陌生人靠近，拒絕與方栾交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宋季同跟方栾對她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後者是讨人厭的、只會窺探人秘密的心理醫生，前者卻是能夠保護她、愛她的爸爸，“愛”雖然不能具體化，可宋季同願意去付出，日久見人心，柚柚才回來這麽點時間，和之前的十五年比起來，确實是他太心急。

他應該循序漸進的來才對。

宋季同守到柚柚熟睡才輕手輕腳起身，剛帶上房門便看見了倚在牆上雙手環胸的宋清鶴，少年俊秀的臉隐匿于陰影之中，恍惚間宋季同還以為看到了另外一個柚柚。

雖然是龍鳳胎，但宋清鶴從小就是個聰明又體貼的孩子，對誰都很溫和友好，從沒有過大聲哭鬧憤怒的時候，臉上也總是帶着笑。

“爸。”宋清鶴擡頭看過來，改而捂住心口，“剛剛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在沙漠中長途跋涉的人失去了最後一口水一樣。”

他看向柚柚的房間，“是因為柚柚嗎？”

宋季同道：“到書房來，把你哥也叫上。”

幾分鐘後，父子三人在書房彙合。

誰也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總之第二天柚柚睡醒後，三樓的畫室已經弄得差不多了，她醒的比平常還要早一點，自己洗漱換衣服，頭發随意梳了兩下，打開房門。

畫室是把兩間原本的房間打通之後建的，有存放了許多不同用具及色彩顏料的透明玻璃櫃，地上鋪滿了厚厚的軟軟的地毯，這樣柚柚就算坐在地上也無所謂，畫架也支了好幾個，甚至還有人體模型。

跟上輩子的畫室比起來，這個畫室明顯裝修的更加亮堂陽光，柚柚走到窗邊，從這往下看，是家裏的玻璃花房，裏面盛開着鮮花，姹紫嫣紅，放眼又是一片綠色，牆壁上甚至鑲嵌了巨大的液晶屏，累了的話可以直接倒進懶人沙發裏選一部電影。

除此之外還有一臺小冰箱跟一個食物櫃，幾乎是能想到的都想到了，相當貼心。

窗簾同樣是粉嫩的顏色，柚柚趴在窗戶上看了好一會兒，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宋季同也倚到窗臺上，側着身看她，柚柚的頭發被微風輕輕吹拂起來，他伸手給她順了順，“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

得不到柚柚的回答很正常，宋季同用更柔和、更直接的方式對待柚柚，他笑嘻嘻地在她面前蹲下，“爸爸背你下樓吃飯好不好？來，到爸爸背上來，小孩子就是要讓爸爸背着才對。”

柚柚這回看了過來，她不是第一次讓宋季同背，趴在宋季同身上的感覺很新奇，因為上輩子可沒有人會背她，除卻新奇之外，又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也算不上多麽舒服，至少比躺在床上差多了，可柚柚總覺得一旦被背起來就很容易犯困，她也不懂是為什麽。

宋季同邀請了一遍，柚柚沒有動，他笑眯眯的：“快來呀，再不來爸爸可就一直蹲着了。”

“……你可以背別人。”柚柚這樣說。

“那可不行，爸爸只背柚柚，別人都不行。”

這句話顯然取悅到了柚柚，她慢慢挪動步伐，啪嗒一下趴到了宋季同身上，小小的身體讓宋季同眼眶發酸，他發覺自打女兒找回來之後，自己真是動不動就想哭，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特多愁善感，柚柚多吃一口飯他都感動的差點眼淚嘩嘩。

宋季同扶住柚柚的腿兒直起身，一邊背她下去，還一邊跟她說話：“柚柚要記住，除了爸爸哥哥跟弟弟，其他人都不可以這樣背柚柚，不能讓他們碰到柚柚的身體哦，記住了嗎？”

“爺爺？外公？”

宋季同道：“爺爺跟外公年紀大了，他們心有餘力不足，背不動柚柚的，太沒用了。”

柚柚輕淺的呼吸就在宋季同耳邊回蕩，然後他一擡頭，看見了正對自己笑得很友善的兩位老爺子。

他只顧着跟女兒說話，都沒注意到老爺子們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所以說他的話他們全聽見了呗？

昨天晚上宋季同就搶着要帶柚柚散步，剝奪了老爺子們每天最大的樂趣，今天早上又當着柚柚的面說壞話，這是人幹得出來的事兒？

到了一樓，柚柚無情地從宋季同背上下來，被外婆牽着手帶走，不管宋季同死活。

今天早上，柚柚多吃了兩口粥，宋季同的戒指被她放在口袋裏，因為太大了她戴不上，但宋季同毫不猶豫就把戒指交給她的行為讓柚柚處于一種很愉悅的心情中，連帶着飯也多吃了，把兩個老太太喜得要命。

往常吃完早飯，柚柚一般是坐在客廳的游戲圈裏自己玩，她的拼圖還有很多沒拼呢，然後按照規律，要麽是上午跟着外婆讀書，要麽是下午，這一周輪到了下午學習，但柚柚沒有玩游戲，她想去畫室。

可惜畫室還有一些地方沒弄好，雖然家裏隔音很好，但再好的隔音也抵不過電鑽，所以柚柚睡覺時，只是把東西搬了上去。

不用讀書也不能進畫室，柚柚完全不想玩游戲，宋季同便問她要不要陪他一起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