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是天都入夏的第一場暴雨,下在了夜晚,電閃雷鳴,響徹雲霄,吵得姬愉睡不着覺。

又或是白日睡得太多,此時在一道道光亮之下,她已然了無睡意。

姬愉随意地抓抓頭發,下了榻,走到門口半椅着門欄,目光悠悠地看着如珠簾散落的雨幕。

夜風裹着雨的潮寒襲來,即便是鬼,她也能感受到這明顯下降的溫度。冷意悠悠,姬愉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一時興起,便擡腳沿着長廊像小巫浔的屋子走去。

姬愉就落住在小巫浔不遠處,沿着長廊拐個彎就能到。

她進了屋子,室內溫度比屋外暖上不少,但依然受天氣影響而有些潮濕。

穿過門簾,姬愉飄人小巫浔的寝房。屋內很黑,透着夜的沉悶壓抑,金紋木雕榻上被子褶皺着,顯然是有人睡過,但奇怪的是,并沒看見人。

她環顧完四周,疑惑地摸着腦袋。

小團子呢?

目光很快定住,姬愉揉揉眼睛,終于在倚牆的榻角一處看見一團身影。

那身影縮成小小的一團,腦袋上還搭放着件黑色小袍子,他從頭到腳縮進去,融入無邊的黑暗,如一抹影子,若不細看,極難被發現。

姬愉神情錯愕地飄向前,漸漸将這抹小影子看清。

小黑袍裹住男孩的身子,只依稀辨認出張秀氣精致的小臉。

一道亮光劃破天際,沉黑的屋內霎時驟亮,雖只一瞬,卻不妨礙姬愉完全看清他的臉。

小團子的肌膚本就是似雪的冷白,那刻在亮光的映照下蒼白宛如鬼童,沒有半分鮮活的血色。亮光之下,他雙眸極黑極亮,其中惶恐搖搖欲墜,若能瞬息砸落心底,刻上深深烙印。

姬愉呼吸一滞,好似真被這惶恐砸得心底微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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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地伸手想要觸碰他,然而停在半空。

姬愉緩緩将收回手,搖頭斥責自己:你在幹什麽呢?你現在可是鬼啊,小團子現在明顯正害怕着,你要再碰上去,怕不是要吓死他?

想着,她退後幾步,真正地與黑夜融為一體,沒有人看得見。

轟鳴聲再次響起,男孩的小身子随之一顫,很明顯是在懼怕雷聲。

姬愉看得焦急,想要安撫卻又礙于身份無能為力。看着那可憐巴巴的小身影,不禁在心裏埋怨起這府中的人。

巫浔不是府中的小公子嗎?這種可怕的天氣,怎麽就沒人想到小孩子會害怕,而且門外一個守夜的都沒有,這隐樓裏的下人也太懈怠了吧。

還有,他的父母呢,怎的也不知道來陪伴自己的孩子。哦,說起這個,姬愉還真有些奇怪,她來隐樓也有段時間,竟沒見小巫浔父母來過。

這巫清離即便再忙,也不能如此忽視自己的孩子啊。他母親也是,姬愉連面都沒見過,她甚至懷疑小團子是不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姬愉越想越覺得小巫浔的父母不負責。因她自己是個孤兒,本就對父母這個詞沒什麽感情,此時就更沒好感。

她忍不住呲牙,絞盡腦汁地想該如何安撫小巫浔,卻在下刻呆住。

只見适才縮着身子的男孩輕輕動了動,他抖掉了身上的小黑袍,緩緩站立在黑暗中。細看還能看見他發顫的指尖,以及依舊蒼白的臉色。

他伸展的四肢都不太穩,似是想要蜷縮卻被他極力壓制。

然後,他邁着步子下了榻,下榻後還不忘趿上鞋子。

門被雙小手重重拉開,冷風瞬間灌進來,吹得小巫浔身子輕顫,但很快他平靜下來,走了出去。

姬愉立刻跟上。

男孩小小的身子走在黑夜中,長廊裏寂靜無人聲,雨點落下敲打萬物所發出的聲響,便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音。當然,還有伴随着時而乍現的轟鳴。

小巫浔走得很快,開始還是走,到後來已然成了奔跑,仿佛加快速度便能甩掉心中的恐懼。

姬愉緊緊跟在他身後,終于見他停在了高樓一處。

黑夜中的閣樓似陷入沉睡中的雄獅,恢弘沉寂,但餘威猶存,依然給人種山岳于前的巍峨之感。

姬愉悄然靠近,跟随小巫浔進了樓間。

空寂閣樓中明珠光華幽幽,冷光在這過于寂靜的黑夜中并不使人覺得溫馨,只愈發感知陰冷壓抑。

小巫浔熟門熟路地走到黑木門前站定,然後伸出小手推開走了進去,還順手帶上門。

姬愉繼續跟着,然後只聽砰地一聲,她立馬擡手捂住額頭,痛得臉皺起,吃驚地想:她怎麽還會痛

她輕揉額頭,目光訝異得注視這扇她無法穿透的黑門。

黑門光滑,在明珠映照下自中心現出一道金色梵文,若有若無,可見淺談金光明滅,應是被人施了咒術。

姬愉立刻後退一步,以免被其所傷,同時不禁在心中暗嘆這姬清離的警覺。

接着嘆口氣,知道自己是進不去了,便在閣樓中随便找了個地坐下,目光緊盯着那扇黑木門,猜測裏面的情形。

其實自她發現小巫浔所走之路是來閣樓的方向,就已經知道他的目的。

小孩子害怕時,最希望的就是能有親人在身邊吧。所以他不敢獨自呆在屋中,跑來尋求親人的陪伴與安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姬愉默默坐了片刻,見那黑門依舊沒有被打開,覺得小巫浔今夜應該就留在這兒睡了。

既然他已有人陪伴,接下來就能睡個好覺了吧。她放下心來,站起來打個哈欠,也打算回去休息。

當她剛走出閣樓時,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輕微的開門聲。姬愉回眸看去,當即愕然。

從那黑門後,緩緩走出一個小身影,他挺着脊背,瞳孔幽幽如貓,又黑又亮。他雙唇抿着,小手放在身側握成拳,似在壓制心中即将澎湧而出的情緒,但到底是一聲未吭。

看他這副模樣,姬愉霎時明白,心中不禁蒸騰出火焰。

她目光淩厲如劍,帶着銳利向那木門後射去,像要看門後那人是有顆怎樣的心,才能面對着一個害怕無助的孩子時,将其拒之門外,讓其獨自承受,不管不顧。

巫清離的心怕是被冰凍的鋼鐵,又冷又硬。

姬愉不岔,但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小團子發着顫,行走在長廊中。

跟随着他原路返回,從來時的平靜到走時的憤然,至如今的複雜,姬愉經歷情緒的大起大落,也進一步了解到巫浔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環境,冷漠至極,仆人冷漠也就算了,誰知做父母的更甚,也難怪長大後的巫浔會是那樣漠然的性格。

在這樣的環境下,還指望他熱情開朗,怕不是在做夢?

心中吐槽着,很快就到了小巫浔的居處。

姬愉現在沒法将這樣小的孩子獨自留在恐懼中掙紮,即便她相陪的作用不大,但總覺得只有這樣陪着他,才能夠放心。

小巫浔回到房間中,他将那件小黑袍抱在懷中,姬愉以為他又要躲起來,卻見他将其披在了肩上。

她摸着下巴,猜想:這是覺得冷了?

也是,身子一直在輕微顫抖,冷汗也沒幹過。

誰知,下刻又被他驚住。

屋外雷雨未停,夜風凜冽。男孩再次推門而出,他沒有想去找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走到臺階上坐下。

屋檐蔭庇他于雨下,但簾雨如瀑,落地飛濺而起,或自空中斜來,沾濕了他白淨的小臉。他沒有擦拭,沒有躲避,只是睜着雙大而黑的眸子,靜看着雨幕,似泛着刺破黑夜的光。

小巫浔聽着雷聲,耳中轟鳴,閃電劃破天際,刺啦一聲,他的手指狠狠地攥進血肉,臉色蒼白汗珠如雨。

極致恐懼之下,他眼前泛起了明珠的光華,朦胧光輝中靜坐着一高大的身影。

那是強者的淡定模樣,不怒自威,似雲上仙人藐視地上蝼蟻。

白影垂眸看他,聲音沉冷:“巫浔,你當知,你為權而生,終成強者。而強者如何能有弱點,況且只是這小小雷電。”

“所以,該如何做,不用我教你吧。”

小巫浔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遠方,身子不動,背挺得很直,許久地像是坐成了尊沒有感情的雕像。

對着雨幕,姬愉站在長廊中,目光複雜地望着,她仿佛透過這小小僵直的影子,看到多年後雲銮殿玉座之上,那高大修長的白影,眸光淡漠如雲煙,翻手卻将天下沉浮。

一尊玉佛悲憫望世人,佛的背面是無情,因為它不度弱者,只護強者為尊。

……

一夜風,一夜雨,一夜閃電一夜鳴。

黑暗漸漸退去,東方天色漸明,日漸升起,穿透雲層,将光明與溫暖帶給人間。

昨夜風雨終成昨夜,太陽照舊升起。

靜坐一夜的男孩,額發濕潤,黑眸也濕潤,他俊秀蒼白的小臉緩緩露出一個笑容,輕而淺淡,如風吹過,卻有着穿透雲層的力量。

他的嘴角弧度加深,臉頰泛出不正常的潮紅。

過去了啊~

想着,他長睫垂下,身體極其疲憊,靈魂卻輕松釋然。

而換了姿勢靠在廊柱上的姬愉,先是被他的笑容驚豔,然後就看見男孩的身子像是卸下沉重負擔,終于彎下脊背,軟軟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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