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終于知曉歸來之日,那霜霧中如雪若化的人兒,為何會比以往蒼白脆弱。

三月時光,他所歷為何?又為何負傷而歸,卻不言不語。姬愉一概不知。

但她知自己不能刨根問底,所以她才會在見到那傷痕累累的小少年時,第一反應是消失,而不是以自身為劍劃破他心上傷口。

姬愉緩緩睜開雙眸,在暗夜中無聲一嘆。

她不忍戳那少年傷口,應是無法親自向他詢問清楚,然也不能不管不問,當做不知,該是換個方向入手了。

思索一瞬,她轉身離開。

黑夜中,涼風習習,陣陣寒意刺骨,只餘那屋中燈火搖曳,可見人間溫暖。

在女鬼離去不久,又有一人穿庭而過,徑直來到巫浔房門口。

高探立在門口,擡手輕敲了敲門,很快便聽見從房中傳來一道清澈稚嫩的嗓音:“進。”

他推門而入。

冬日寒冷,呼口氣都帶着涼氣。高探在外面呆的久了,忽然進入房中,就感受到若瞬間冰消雪融的春日暖意。

屋內放置了個精致的掐絲琺琅熏爐,沒有煙霧,但暖融融間還能聞到清淡的香氣。

而在這片暖意中,一矮幾上跪坐着一個小少年。

他內穿寝衣,外罩狐毛披風,手內書卷正低頭看着。低頭時,恰好将潔白尖細的下巴,埋入裘衣帽沿處柔軟的狐貍毛中,而那露出的圓圓的眼睛輕垂着,長睫靜谧地向上彎成兩條弧度,臉頰上的肌膚許因屋中熱意泛着微紅。

整個人褪去冷意,顯出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柔軟無害。

他身後奴仆正輕柔地為他絞着發,見到高探彎腰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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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浔這才緩緩擡眸,放下手中書卷,示意身後奴仆先出去。

待奴仆離開後,他站起身來對着男人微行一禮,而後坐下問道:“先生何事深夜前來?”

高探本是懷着責問的目的,此時到了他面前,又身處這溫暖靜谧地氛圍中,聲音不自覺地變得輕柔:“郎君為何将那女鬼留在身邊?”

巫浔略微一怔,顯然沒料到他會在意這個。他輕言反問:“為何不可”

“如何可以!”高探聲音加大:“鬼怪陰物怎能留在身邊,日日相處,更莫說與她同吃一食。郎君你尚年幼,不明那些陰物的野性惡毒,焉知她們不會加害于你。”

“而且鬼怪之物,天生陰氣,與它們相處久了,難免不會身體有虧,屆時若出了什麽事,該如何是好。”

“郎君你該知道,你被天陰巫氏給予厚望,巫氏一族未來的興旺就寄托在你身上,可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啊。”

“她不會。”巫浔垂眸。

“什麽不會?”高探沒聽出他在反駁那句‘焉知不會加害與你’。

他繼續切切言之:“郎君你可不能犯糊塗,被那些邪物虛假的表面所蒙騙。這女鬼可留不得,最好是将她驅逐出去,或是找人來收服了。”

見巫浔沒搭話,高探補充道:“郎君若是心善不忍,可交由我來處理,也可禀報攝政王,由他定奪。總之還請郎君慎思!”

要是以往,巫浔聽到有人竟妄想将小魚驅逐出去,他定會十分生氣,絕不允許此事有發生的可能。

然而此刻他只靜靜聽着,一言不發,沒答應卻也沒拒絕,只渾身的氣息漸漸變涼,那頰邊捂出的淺紅也消失得幹幹淨淨,整個人有散發着冰雕一般的剔透冰冷。

許久許久,久到高探等得快不耐時,才聽到他呓語般的聲音:“是啊…她不該留在我的身邊。”

那般好的小魚,怎能留在他這樣的人身邊。

似雪般蒼白的小少年緩緩擡頭,他的黑眸清透若汪湖水,然湖水下滿是粗粝的沙石。

他應答,音調極輕:“…好。”

“然由我來,你不必插手。”

高探滿意一笑,擡手行禮:“是。”

……

冬日漸深,天氣寒涼。

這日晨間,姬愉從睡夢中蘇醒,擡眼間窗外天地白茫驟然入眼——她見到入此間世界的第一場雪。

姬愉是個地道的南方姑娘,未曾真正見到雪。因此,初見到雪,難免生出幾許新奇與喜悅之感。

她驚嘆一聲,而後迫不及待地出了屋子。

院外飛雪漫天,片片輕盈潔白,落地無聲,積了一層又一層。庭院中有棵茂盛的常青樹,是這瑩白天地中唯一的顏色,然依然落上不少雪色。

靜默欣賞片刻,感受純淨的自然。姬愉踏入雪中,然後蹲下身子,五指聚攏便抓了一捧雪,感受不到溫度,握在手中細細軟軟。

她咯咯一笑,就地而坐,雙手捧起一大捧雪,然後興致盎然地堆起了雪人。

巫浔晨訓歸來,入庭院後就見一個半人高的雪人立在院中,大腦袋胖身子,加之憨憨的微笑,看着還挺可愛。

他身旁為他撐傘的小少年贊一聲:“好漂亮的雪人,是誰堆得?”

小少年四處環顧,院落空空,并無人影,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卻見巫浔的眸光一眨不眨的落在那雪人身上。

許久才聽他道:“平映,你先回去吧。”

“是。”平映将傘遞給巫浔,便轉身離去。

坐在雪人背後的姬愉輕眨了下眼:平映?

她沒忍住從雪人後探過腦袋,想要看一下幼年的平映生得何種模樣,結果只見到他離去的背影,比巫浔高上許多,年歲應也較他大些。

姬愉搖頭收回視線,轉眸就對上巫浔靜望來的目光。

他手中拿着把油紙傘,冰肌玉骨立于一片純白之中,像是個漂亮的白瓷娃娃。

應是為了方便,男孩穿得是件窄袖便裝,墨發高束紮了個馬尾,較之往昔多了幾分幹練與英氣。

巫浔持傘而來,他走到雪人面前停下,輕碰了下雪人揚起的嘴角,道:“不冷嗎?”

話音剛落,對上女鬼圓圓的杏眸,他就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他輕垂眸子,躲避她的視線。然靜默片刻,還是順從心意将油紙傘挪到姬愉的頭頂。

落下一片安逸,造就這小小天地,隔絕風雪,即便她并不畏懼。

姬愉彎唇一笑,站起身子,擡手拿過他手中的傘,細心地将他遮掩,而後兩人同行入了屋子。

屋中春暖雪融,依稀可聞清香陣陣,似雪中寒梅冷香萦繞。

她擡眸,果然見細頸瓶口斜插一束紅梅,花姿清豔,葉片飽滿,與窗外飛雪相映,落入眼中融合成一副充滿詩意的畫卷。

“這是平清放這兒的,他說這樣好看。”巫浔上前,對她解釋。

姬愉笑着點頭,并未在意平清是誰。他有自己的朋友,有相識相近的人,這是好事。

她來到窗前,擡手打開窗扇。

冷風侵入,裹攜着幾片輕薄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眼睛一抖,便有水霧落入眸中,卻無任何感覺。

姬愉嘆一聲,轉眸卻未見到身邊的巫浔。她回頭,見他不知何時退後幾步,黑眸看着那漫天的飄雪時,沒有她見到雪時的驚嘆與欣賞,只有無邊的冷漠與沉寂。

甚至有幾分...厭惡。

她眨眨眼睛,恍惚以為自己看錯了,因再看去時,那抹厭惡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眸色沉靜,氣息平和,還緩緩向前與她并立,一同看向那白雪天地。

怕他受涼,姬愉又将窗戶掩上,而後借着這難得的靜谧,暖屋話閑暇。

“這些日子...累嗎?”

他搖頭,默片刻又點頭。

她繼續問道:“那些人...都是什麽人?”

巫浔知道她問的是那些白衣人,他思索片刻,終是答道:“家中派來跟随我,授我學識,護我安危,伴我成長之人。”

跟随他,授他學識,護他安危,伴他成長...嗎?

聞言,姬愉淡淡笑起,細碎記憶忽地在腦海浮現。

卧榻之前,她眉眼盈盈對男孩許諾:“你若認我做姐姐,姐姐就罩着你,護你長大哦~”

男孩因她戲弄而氣惱時,她擁其入懷,攬住他小小身子:“我會陪着你的,即便不做姐姐,我也會陪着你的。

還有月色之下,高樓之上,她那一聲:“還有我。”

會陪着你的,不僅是白毛兔子長耳,還有我。

在此刻,一幕幕愈發清晰。

原來她也會真心許諾,想要好好守護一個人。可是她的守護,不僅沒能拉進兩人的距離,反而越來越疏。

這一切是因為那了了三月嗎?還是他那滿身傷痕。

姬愉太想知道了,這些日子因他種種反常,她生出各種猜想,思索為何如此,然并無所得。她覺得自己真的需要一個突破口,來打破那冰封的湖。

于是她蹲下身子,杏眸望進他眼眸深處,想要求得一個解釋:“還是那個問題,你這些日子為何躲我?”

巫浔這次沒有避開她。

他圓圓的黑眸像是兩顆墨石,他面無表情的模樣,不知道在想着什麽。

許久之後,巫浔終于用靜靜地,哀憐的,又滿是歉意的眼神看着她:“...對不起,小魚。”

“因為你是鬼,人與鬼是無法成為真正的朋友的。”

姬愉笑容變淡。

“先生說了,鬼是沒有善心的,你們的關心皆是虛情假意,皆有所圖。我不知道你想要從我身上圖謀什麽,但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男孩看着她,目光片刻不移:“而且...鬼生為至陰之物,你的存在對我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他的小手垂在身側,漸漸握成了拳頭,面上的血色變得淺淡,但聲音清晰且沉重:

“所以,請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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