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熙已亡,昔日舊事,再也無人追究,本公主也樂意送他這一份人情,點頭道:“既如此倒也罷了。那是第一次和離時,還是第二次?”

“第二次。”崔伯言道,“我知道那日不是你,是他人改扮,心中不知道有多歡喜。”

“你以為我同蕭承業……”我說。幾年前的事情,到了如今,方趁着一個偶然的機緣,攤開了講,令人無限唏噓。

“是。我當時便知。原本以為那是你。”崔伯言道,“雖是為了報複,然則畢竟是一個父親的兄妹,每當想到你竟這樣作踐自己,我就忍不住心痛。幸好你未曾造下這等冤孽……”

幹他屁事!他知道不知道對于本公主來說,跟他睡覺、同他大婚亦是在作.踐自己?在原先的歷史中,崔伯言和楚少銘都是新朝的大功臣,從推翻大熙到新朝建立,廢天師道、□□世家……其間不知多少功勞,本公主勾搭他們的時候,可沒安好心。

為了全盤的計劃,便是将身家性命、名節人格都賠上去又有何妨?不招惹蕭承業,除了他是本公主同父異母的哥哥之外,最本質的原因就是他太髒,十三歲開葷,其間不知道碰過多少個女人。陳文昊和他相比,就如同純情的小男孩和猥瑣的大叔一般。

“我今日來尋你,便是想告訴你,飛星殿地下有密道,你若想我時,大可自密道潛入。”我定定望着他,柔聲說道。

☆、合縱(三)

這是連楚少銘都沒有的待遇。

然而崔伯言卻并不領情。

他一愣,看着我笑了:“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好色之徒?你若願意和我長相厮守,我自然有堂堂正正的法子,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你若不願時,我亦不會強求,何必如此?”

崔伯言笑了一陣子,我只望着他看,并不說話。等他笑夠了,方說:“我能給你的,也就這麽多了。你要不要,都随你。”

崔伯言便問:“既如此,想來你要我做的,定是一件大為難事。”

他這次倒真猜錯了。本公主十多年前便苦心經營,如今朝廷之中,自上而下,零零星星布着本宮的許多棋子。此事原本并不是非他崔伯言不可,然而……然而他肯在經過這麽多事情後,仍然有意舍身救我,令我十分感動,因此……

我搖頭道:“實則也不算什麽為難,只是論起來,以你的身份為之,最為妥當。”

崔伯言沉默良久,不置可否,我便繼續講道:“陳文昊……皇上他侍母甚孝,太後娘娘卻一向看不慣我,此番回宮,皇上許諾封我為昭儀,只怕她從中作梗。崔家和謝家是姻親,如今你重歸宗族,想來定然有辦法開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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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伯言目光閃動:“他說封你為昭儀,你竟然也肯?”

我面上一紅,低頭擺弄衣角道:“他自知委屈了我,說要在三妃之上,增設一個位分,只是此事須群臣定議,甚是棘手,我……我怕他為難……”聲音裏盡是楚楚可憐之态。

崔伯言面沉如水,我也禁不住佩服他這份心性。方才本公主在屋外聽得明明白白,他于本宮尚未忘情。如今我卻一副被陳文昊馴服了的模樣,處處為他打算,此情此景落到崔伯言眼中,自當別有一番滋味。

昔年和崔伯言相處之時,本公主便如不可一世的女王般高高在上,如今卻肯降尊纡貴,為了陳文昊委曲求全,這說明什麽?說明本公主愛陳文昊比愛他多,說明陳文昊的手段比他高明。

他能在這種刺激之下不動聲色,未過于失态,顯見是可塑之才。

當然本公主也不是故意要刺激他,以玩弄人為樂的。既然想要拉攏崔伯言成為暫時的合作夥伴,一來必須強化他對陳文昊的仇恨意識,二來……二來也是希望他能醒悟過來,大家做隊友便可,有生理需要,彼此纾解一番,也無傷大雅,若像從前那般癡情死心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本公主實在是消受不起。

“你既然處處為他打算,可知你私下裏見我,實在是大大不該,他會猜疑,失望?”崔伯言冷靜的尋到了我言語裏自相矛盾的地方。

“更何況,若讓我未來夫人知道……”崔伯言說到一半,突然間住了口。

我便像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那般,猛然間擡頭,卻不知道說什麽好。我一向盼着他早早死心,大家好如同工作夥伴一般成熟理智,然而他突然明明白白透出舍棄過去、一切向前看的意思,我卻多多少少有幾分不舍。

我急忙安慰自己說這是人之常情。對于女人來說,哪怕是她不甚喜歡的愛慕者,在苦苦追求了幾年後突然間毅然決然的轉變了方向,悵然若失豈不是最正常的事情?

既然孺子可教,本公主索性說的更明白一點:“你自然不會告訴她的,是嗎?何況,你若幫我,亦是各取所需。”

“各大世家中,鄭家、盧家已有女子入主皇宮,惟崔家不屑。”我望着崔伯言繼續說道,“這本是一件好事,只是這樣一來,你們于宮內的消息便遠不及他家迅捷。若我得勢,崔家便如虎添翼。”

崔伯言搖頭道:“你怕崔家遣人進宮與你争寵?你放心,決計不會。至于宮內消息,崔家自有渠道。不消你我憂心。”

本公主心中不免有幾分焦躁。許多話是不能說透的。我一向在人前人後都是教宗蠻橫、恃美行兇之人,便是聰明,也是有限,自然不好在此時向崔伯言說的太明白。更何況,全盤計劃裏,崔家亦是算計的目标。

“既如此,就算了。”我悻悻道。拉攏崔伯言,原本是興之所至,臨時起意為之,計劃并不周密,前後也禁不住推敲,如今功敗垂成,倒也是情理之中,沒什麽可惜的。橫豎本公主有別的辦法。

“夕月,”我臨走時,崔伯言卻又叫住我,“你……你莫要再尋別人。此事我自有安排。”

次日陳文昊攜本宮回到了京城。這次祭河神鬧出這等事情,皇室自然是不欲大肆張揚,但是風聲還是不胫而走,街頭巷尾處處都有人談論說皇上為了救美人不要江山,直接跳河的駭人之舉,說的繪聲繪色,吐沫星子亂飛,略有見識者都一邊聽一邊搖頭,哀嘆幾句:“有君如此,國将不國!”

在刻意的輿論引導之下,倒是沒有多少人再指責本宮紅顏禍水。該罵本宮的話許多年前他們已經罵遍了,如今只覺得新意全無,懶得開口了。偶爾有人質疑,将一切根源都怪罪到女人頭上,自有路人跳出來說:“那女人縱不好,也是皇上慣出來的!難道那女人推他下水了?”

在這樣的輿論壓力下,哪怕是本公主撒嬌耍賴要大張旗鼓進城,陳文昊卻絲毫不為所動。

于是一行人将九龍辇收了,都換了平民的衣裳,悄無聲息的進了皇宮。

謝太後和王婉瑜率衆嫔妃在宮門旁夾道裏候着,一見到陳文昊,謝太後便撲了上去,兒呀肉呀的嚎啕大哭,本公主被她有意無意間推出好遠。

陳文昊一把拉着我,向着謝太後道:“孩兒有一事要禀告母後。大哥英年早夭,膝下子息全無,朕每每思及,只覺是人生極痛之事。這些日子微服出宮游歷,見民間多有兼祧并嫡之婚俗。遂代大哥娶蕭氏為婦,以繼宗廟。”

只聽得女子的驚叫聲中,謝太後搖搖而倒。一群人湧了上去,七嘴八舌的呼喚。我卻仍被陳文昊的言語所撼,只覺得處于極不真實的場景之中,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他居然堂而皇之說兼祧?人簡直不能無恥到這地步!

兼祧之事,數十年前大熙朝曾有一例,是一位親王的嫡子,後因兩房争鬥不休,傷及人命,被昭靈皇帝的父親,也就是本公主名義上的爺爺,一紙聖旨給廢除了,舉國上下無人再敢提兼祧之事的。

如今改朝換代才不過一年,雖無朝廷明令禁止,這等風俗自是沿用前朝,民間哪裏敢有什麽兼祧之事?虧陳文昊想的出來!

不,不!此事定然不是陳文昊的主意。此人讀書雖多,卻浮光掠影,向來不夠細致。

我突然想起臨入京之前,陳文昊曾經與崔伯言密談半晌,只怕此事便是崔伯言出的點子。

一陣喧鬧中,素問翩然而來,幾枚金針下去,謝太後悠悠醒轉,猛地抓住陳文昊的手,惡狠狠說道:“哀家決不允許!”

陳文昊嘆了一口氣,向着謝太後柔聲說道:“母後不允,只怕已是來不及了。朕同蕭氏已經拜過天地,圓過房了。”

皇帝婚制和尋常百姓自然不同,他竟在衆人面前信口開河,說的坦然無比,連謝太後鬥驚住了。

“豈有此理!”她拍着車子大叫道,“無媒茍合,哀家絕不肯認!”

“母後……”陳文昊還要皺着眉頭,繼續說下去,我卻笑着走上前去,給謝太後見禮。

“以天為證,以地為媒,以玉為聘,在大郎生母墳前行禮,她老人家親自見證的。難道太後娘娘還要跟死人争競不成?”我向着謝太後言道。

謝太後猛然色變,陳文昊不解道:“夕月,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我只管望着謝太後:“太後娘娘,你意下如何?”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可是有人做了虧心事,偏生又沽名釣譽,不肯在親生兒子面前撕下僞善的面具,所以只能生受了。謝太後知道若再不妥協,以本宮素來的口無遮攔,恐怕會将她謀害陳睿晟生母的全過程都在衆人面前說出來,哪怕沒有證據,也足令人浮想聯翩。

“你們——”謝太後神色變幻,“哀家身體不适,要先回宮休息!”遂拂袖而去,其中态度,耐人尋味。

衆妃嫔面面相觑,陳文昊便趁機要求衆人稱本宮為王妃娘娘,自皇後以下,皆行禮參拜。

然而謝太後卻也不甘示弱。不久之後,她便緩了過來,向陳文昊言說,除非本宮育有子嗣,她才肯玉成此事。總算是扳回一城。

“無妨。朕自會為你做主。”陳文昊又許諾道。

一時之間,本公主在皇宮中可謂是志得意滿,鋒芒所及之處,便是皇後王婉瑜也要承讓三分。除卻原本的四大婢女,少了兩個得力的侍奉湯藥的人外,簡直是沒有什麽不順心的。

然而偏生在此刻,正當宜将剩勇追窮寇之時,我卻生起病來。據禦醫診治,還是宿疾未清,不久前落水,又染了風寒,未曾好透,便幾番折騰的緣故。

陳文昊見狀,說要将素問暫借回來,只是謝太後不肯放人,我也朝他發脾氣說:“那等見風使舵的奴婢,用她作甚!見了就心煩!”終于将靈樞給調了過來。

趁着無人之時,我便悄聲問靈樞道:“你在太醫院裏這麽久,可有什麽長進?如今可查清楚了,并非是我害了你的父母?”

☆、神醫(一)

靈樞面帶愧疚之色,先是搖了搖頭,繼而悄聲告訴我道:“皇後已有兩個月的身孕,正請了太醫調養,皇上不讓說出來。”

我原本神色輕松,聽了她的話,只覺得腸胃裏難受的厲害,便是連憤怒也懶得憤怒了。

靈樞看我臉色不對,便要扶住我,我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管,自己靠在床上接連深吸了幾口氣,卻始終覺得委屈。

陳文昊只知道本公主善妒,卻不知道,這份善妒并非來自對男人的在意,而是源自與生俱來的潔癖。譬如說本公主的東西,任本公主自己怎麽擺弄,皆因清楚其來龍去脈,心中有數,便不覺得髒。然而這件東西若經了別人的手,便如同進了一個黑匣子一般,誰知道別人是否有什麽接觸性傳染病,或者在摸它之前,如過廁,摸過什麽髒兮兮的地方?

本公主的這番不适,陳文昊渾然未覺。這日朝中事務繁忙,午膳時,他照例想來和本公主一同用餐,我病恹恹的望着桌上琳琅滿目的菜肴,始終沒有動箸的念頭。陳文昊還想湊過來哄我,剛夾了一筷子菜想塞給我,我便如飛快的躲開。

陳文昊便有幾分面色不愉:“又怎麽了?”

“我想,我可能是病了。”我虛弱的沖他笑笑,掙紮着倒在床上。

太醫院的太醫輪流來給本公主診脈,只說除了脈相微弱外,餘者和先前相差無幾。

但是我的身體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日日消瘦下去,陳文昊束手無策。

此時形勢大好,正值高歌猛進、徹底掌控後宮之時,我卻開始感到疲憊和厭倦。

雪花漫天飛舞,寝殿中卻暖如春日。後宮中已經開始有見風使舵的低位嫔妃向本公主投誠,趁生病之際送來禮物問候致意,若是平日裏,自可以趁着這個機會,挑選幾名頭腦靈活會來事的,如今本公主卻全然沒有這種心思。

“公主,要不要傳訊使楚将軍回來?”半夏含淚問道。

我只是搖頭。

我原說過,當一個人的意志足夠的時候,她便不會輕易屈服于病魔,然而此刻,便縱是本公主,也有些不堪重負了。

謝太後和王婉瑜也差人送來禮物。

王婉瑜命人折了一枝紅梅,養在琉璃美人瓶中送來房中,紅的花朵,碧色的瓶身,相得益彰,分外熱鬧。

謝太後送來的,卻是人參肉桂等常規的補藥。

我冷笑着喚人請了幾名靠得住的太醫來,當着陳文昊的面将那些藥材包都打開,命太醫們一一辨別,從中揪出了幾棵斷腸草。陳文昊的臉色立即變了。

“你想妻妾和睦,婆媳相安,原本沒有錯,可是你母親心中的好媳婦,卻始終不是我。”我向着陳文昊言道。

陳文昊沉着臉說:“夕月,你這是在逼朕,你在逼朕……”

我不堪受擾,吩咐淺薇将所有人都趕出殿外,陳文昊卻也包含在內。

獨孤傷夜晚自密道前來探我,贊嘆道:“公主果真是好手段,眼下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皇上迷戀前朝公主,便有些人擔心風向變了,事後清算,安樂侯府日日門庭若市……”

我勉強浮起一個微笑。

獨孤傷又道:“公主只要再加一把力,鬥垮了皇後和太後,世家必然如喪家之犬惶惶冀求新的出路。彼時朝廷分崩離析,公主大事可成。”

我只得搖頭道:“且讓我緩一緩,緩一緩。”

獨孤傷這才驚覺我臉色不好,訝然道:“怎的數日未見,竟成了這副樣子。屬下遙聞公主病重,以為不過是向皇上施壓的權宜之計,想不到……”

據太後宮中的人傳來消息,陳文昊怒氣沖沖的趕去質問謝太後一場,其間似乎還夾雜着陳睿晟生母死因等秘事,謝太後傷心的大哭。想來此事之後,宮中人對本公主的敬畏更深一層,然而,這卻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現在的我,只想疲憊得大睡一場,卻清清楚楚知道,一旦卸下心頭所有的擔子,如此睡去,只怕很難醒來。

裴宇之也使人傳了消息進來,說是龍虎山的天師道剿滅到一半,朝中便有人有意無意的透出口風來,說本公主之所以病重難愈,只怕是受了天譴。

“皇上的意思呢?”我問。

“皇上甚是遲疑。”來人如是說

我明明白白的知道,只要本公主病勢好轉,所有包庇天師道的謠言都将不攻自破,無奈病不如人願。

陳文昊無奈之下放出皇榜,許諾誰能治好本公主的病,必然重金相酬。于是,很快的,舉國上下都知道皇上的寵妃娘娘得了重病,許多人稱願不已,許多人哀嘆一聲紅顏薄命,許多人拿此事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

“楚将軍聽說,非要回來不可。奴婢費了好大的工夫,仿着公主的筆跡連寫了三封書信,這才給勸住了。”淺薇如是說道。

我已是累的連提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陳文昊親自帶着一個叫宮九的民間郎中進得殿來的時候,我本沒有報太大的信心。

這年頭,人心浮躁,有幾分本事便自以為有金剛鑽,敢攬瓷器活的人多了去了,可病人卻是最受折騰的。有的號稱會懸絲診脈,有的望聞問切尚未做足便敢斷言病症,試探着開了幾副方子,全然藥不對症,卻是元氣大傷。

宮九這個郎中卻有所不同。他老老實實的向陳文昊說他要當面見我,望其氣數。這自是十分不合規矩的事情,然而陳文昊病急亂投醫,竟然答應下來。

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陳文昊答應的原因。宮九相貌醜陋之至,陳文昊知道本公主只愛美人,因此不怕他私下裏弄鬼。

然而宮九的眼睛卻是出奇的明亮。他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上有薄薄的繭子,觸感甚是粗糙,但幾乎是他的手指搭住我手腕的那一瞬間,我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開始抖起來。

“出去!你叫他出去!”我有些失控的向陳文昊叫道。

陳文昊卻向宮九賠笑道:“自她生病後,性情不定,朕也不好過于拘着她,倒是沖撞了先生。還請先生莫怪。”

又轉身向着我道:“夕月,不得無禮!朕先前命多人驗視,這位宮先生确實是難得的良醫。”一邊說,一邊就想揉我的頭發。

宮九在旁冷眼看着,此時突然出言說道:“恕草民直言,她心結未解,積郁重重,皇上若此時與她太過親近,反倒是害了她。”

陳文昊起初聞言頗怒,然而宮九卻不卑不亢,不過短短幾句醫理藥理,便說的陳文昊轉怒為喜,滿懷希望的将本公主全權委托給宮九,自去批閱這些天擠壓的奏折去了。

陳文昊走後,宮九筆走龍蛇,将一副藥方寫好,命人去抓藥,自己卻大大方方站在床頭,深深望着我,目光裏瞧不出是憤怒多些,還是憐憫多些。

終于他嘆了一口氣:“許多年不見,你竟将自己折騰成了這個模樣。”

我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我眼下孱弱到了極致,只要他往前再走一步,手稍稍一用力,只怕就能折斷我的脖子,或者令我血濺三尺。因此我除了流淚,別無他途。

“你們都下去吧。”我流着淚吩咐道。

包括淺薇半夏在內,所有人都露出不解的目光。然而他們向來習慣于聽從本公主吩咐,無聲而退。

他卻負手而立,不置一詞。待到衆人退個幹淨,方說道:“他們退與不退,又有何分別?今日能站在殿中的所有下人,想來自然是被你精挑細選過,一個兩個忠心不貳的了。是嗎?”

果然在他面前,簡直什麽秘密都沒有。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臉。”我嗚咽着說道,“你的真面目,只能被我一個人看到。”

他站着沉默了半晌,終于幽幽一嘆:“上次你說這話的時候,害的我好苦。”

然而他卻突然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整個身形立即挺拔了不少,單看一個背影,便風姿清朗,卓爾不群,令無數春閨少婦垂涎不已。若是陳文昊看到此時的他,定然不會放心他和本宮獨處。可惜,愚蠢的他是來不及看到了。一個被情愛迷住眼的男人,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分明是你害了我才對。”我慌忙說道,“我為了你,連公主的身份都不要了,同你前前後後私奔三次,閨譽盡毀,你……”

他聲音平平,不辨喜怒:“是嗎?頭次出逃之時,你我的逃亡路線何以被洩露?第二次你父皇放火燒山之時,又是誰将唯一的水源投入劇毒?還有,南山之中素無毒蟲猛獸,第三次時,你腳腕何以被毒蛇所噬,逼得我不得不背負你而出?”

我身體本就虛弱,哭了幾聲,如今更覺得頭暈眼花,氣息也漸漸微弱下去:“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我一心想和你長相厮守,難道會自己告自己的密不成?更何況,你素來知道,我最怕蛇……”

他上前一步,将我手腕緊緊攥住,仿佛要殺了我一般,然而大概是看到那手腕消瘦的厲害,似乎是不忍心,又飛快的甩開。

“讓我來告訴你,故事真相。”他似乎是從容不迫,又似是步步緊逼,“從前,有一個孤兒,自幼蒙師門收留,素來光大師門為己任,意志堅定,心無旁骛,他因此也被選為教派的最佳繼承人。然而有個皇帝看不慣這個教派,便令他的女兒勾引那人。小公主長得頗為美貌,又善于迷惑男人,那孤兒雖明知那小公主十分不妥,依然是跟她好上了。兩個人商議着私奔,只因這樣,便可将對教派的影響降至最低,誰知皇帝和小公主步步設計,此事終于晉升為京城最大醜聞。教派一時之間被萬衆質疑,差點地位不保。其後,那孤兒為保師門清譽,自逐而出。世人皆知天師道有個不守規矩、招惹良家女子的淫.賊,卻不知道那人便是醫道聖手張雲澈,更不知道那被招惹的女子便是前朝皇帝最倚重的公主!”

他說到這裏,聲音都有些顫抖,微微上前一步:“你為了算計我,甚至不惜被最懼怕的毒蛇咬傷。自那刻起,毒素便深入你體內,你腹中孩兒,已是無力回天。你有什麽資格怨別人,是你親手害死了我們的孩子!”

他一面說着,一面惡狠狠的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那張傳說中俊美無俦的臉便呈現在我的面前。

☆、神醫(二)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卻宛如夜空裏的寒星,淡漠而疏離,他眉骨精致,鼻梁高挺,便如同西域傳過來的石膏雕塑一般,他的皮膚本不甚白,然而就如同月光中浸過的一般,隐隐泛着皎潔柔和的色澤,他的嘴唇甚薄,微微抿起,相書上說這樣的男人最薄情不過。可是本公主就喜歡這樣的,求之不得才會輾轉反側,又有什麽辦法?

我目光含淚,凝望着他,上下打量着他,心中卻在不住感嘆,上天何其厚待他,九年的時光一晃而過,本公主想方設法保養仍不若當初,歲月卻未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張郎!”我毫不猶豫的撲過去,作勢要抱住他。

張雲澈卻嫌棄似的一閃身,我便撲了一個空,堪堪捉住他的衣角。

張雲澈冷冷看了我一眼:“你當我是什麽人?若連你投懷送抱都把持不住,我豈不白活了這九年了?”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的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來,将被我死死捉住的衣角割了下來。

“張郎,你……你這是何意?”我面上半是驚訝,半是委屈。

“收起你那些假模假樣的神情!”張雲澈皺着眉頭說道,“當年是我年少無知,受你算計,鑄成大錯。難道如今你還想算計我不成?”

“張郎,你這是什麽話?”我立即反駁道,“九年前,我那般苦苦哀求,你都不肯娶我,為此大病一場,許多人親眼所見。是你負我!我本該……本該和你老死不相往來的,可……算了,是我不争氣,畢竟忘不了你。你可知道,這九年裏,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你。你……你好狠的心!”

“你到了此刻,還要抵賴嗎?”張雲澈的眼神裏滿滿都是厭惡,“當年,你父皇獅子大張口,要天師道的首領由朝廷選定,他既這般說,分明是刻意刁難,不欲成全你我。難道我能為一個女人,辜負師門深恩嗎?再者,師門的事情,豈是我能做主的?故而只得自逐而出,舍你而去。也幸虧如此,此後幾年裏我隐姓埋名,混跡于市井之間,才看透了你的真面目。”

“張郎,你在胡說些什麽?”我委屈的大叫道。

“胡說?”張雲澈的聲音冰冷徹骨,令人心生寒意,“你在桃花庵中裝病也就罷了,卻也不安分,同崔家那小子眉目傳情之時,你當我沒看見?好,算我對你不住,你嫁入崔家也就罷了,因何時不時撩撥陳文昊?難道陳家死了一個皇帝還不夠嗎?你殺了陳睿晟,難道還要将他弟弟繼續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成?再者,跑到漠北去尋找尚未發跡的楚少銘,又是何意?你當這些男人拜倒于你裙下,你就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謀朝篡位了嗎?那兩萬私兵,縱有楚少銘時不時調.教,當真能出奇制勝,助你登上寶座?天下能人志士,英才輩出,你想靠這等雕蟲小技取得帝位,未免小窺了天下英雄!”

“張郎,你怎會這般想?”我湊過去想拉住他,卻被他避開了,于是一雙眼睛眼淚汪汪的望着他,“我……我那些年是做了不少荒唐事,可是細細想來,件件卻都是為了你!”

“你果然說謊話成性!”張雲澈道,“婚約未成,便到處造謠說是我的不是,這也倒罷了,我原本不該年輕氣盛,自恃心性堅毅,由着你大肆引誘……其後你既已和這麽多人弄不清楚,難道這也是我的不是?”

“就是你!”我大叫道,“你難道不曾發現,崔伯言的眉眼有幾分像你?你那年棄我而去,我顏面盡失,這才嫁給了崔伯言,原本是借着他将你忘掉,可……可畢竟不能,這才……”

“這才又求助于當今皇上和楚少銘?”張雲澈眉毛輕挑,顯然沒将這等說辭當真,然而他的目光卻突然深情起來,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如此說來,這倒是我的不是了。”

時過境遷,張雲澈卻也開始騙女人了。我心中微微嘆息,卻無限哀怨的望着他:“自然是你的不是!若不是你突然離開,陳文昊怎會灌了我一碗秘藥,我……我本想和你長相厮守,生兒育女的,如今……如今卻是不能了!”一邊說,一邊掉下幾顆淚來。

張雲澈主動湊過來為我拭淚,我便順勢倒在他懷裏,他輕咳一聲,說道:“你莫要傷心。既我來了,自然會為你調理身子,到時……”他聲音越來越低,尾音十分的暧昧。連虛情假意也做得如此得心應手,果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你……你不怪我?”我顫聲說道。

張雲澈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年裏,我心中……我心中卻也一直念着你,見你和別人相好,心中又妒又恨。卻不知……夕月,若是如今我攜你遠走高飛,你可願同我一起走?”

從前的情投意合竟然變成如今的各自肚腸,本公主甚是傷感。然而事已至此,肉在砧板,也只能逢場作戲。我踮起腳尖,輕輕吻着他的唇:“呆子,你說呢?”

張雲澈仿佛暗地裏松了一口氣:“總要先把你的病醫好,才好離開。”

試探剛剛告一段落,門外卻傳來李培元輕輕的咳嗽聲:“皇上就要到了。差不多了。”

這個老奴。本公主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純粹的怕擔責任而已。

張雲澈淡然理了理衣襟,坐在本公主的梳妝鏡前喬裝改扮,我則重新躺回床上。待到張雲澈面上的面具重新貼好,本公主都快昏昏欲睡了,陳文昊這才趕來。

他看到張雲澈仍然在場,面上便是一愣,下意識的審視我一眼,沉聲問道:“怎的先生還在此處?”

張雲澈卻是泰然自若:“娘娘已喝了湯藥,草民要在此觀摩娘娘的症狀,方确定藥方。”

陳文昊哪怕再信賴這位醫術高深的郎中“宮九”,此時也禁不住怒了:“豈有此理?宮禁何等森嚴,朕允你入宮診病,直視娘娘玉面,已是破了規矩。怎能容你留在此處?難道朕同娘娘就寝,你也要旁觀不成?”

張雲澈面色不變:“草民正要向皇上言說,娘娘此病症,同承恩太過有關。如今更要清心寡欲。皇上若憂心娘娘時,日裏探望便可,萬萬不能留宿于此,反折了娘娘福壽。”

陳文昊信以為真,果真未再留宿此處。張雲澈自然也未獲準居于殿中,他被安置在太醫院附近,每日由宮人接引進出。陳文昊自以為的宮禁森嚴自然是難不住張雲澈,更何況,本公主于這宮中控制力不容小窺,一路大開綠燈之下,他日裏當着宮人的面把脈開藥,晚上卻偷偷潛入,為本公主施針、艾灸。

他施針之時神情專注,手法卻與靈樞素問全然不同。本公主只覺得渾身如同被比牛毛還要細的針紮過一般,各處又癢又麻,忍不住渾身顫抖。他微微有些粗糙的手磨砺着本公主的肌膚,手掌所到之處,升騰起異樣的溫度。

“你——”有的時候我忍不住想阻止他,然而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麽才好,他面上卻是一派霁月光風,滿臉無辜。

有的時候,好容易挨到施針結束,本公主渾身癱軟、香汗淋漓、滿懷期待的望着他,他卻毫不留情的合上藥箱蓋,若無其事的轉身道:“我明日再來。”

我的身體仿佛在一日日的好轉,然而我總擔心這表象之下,隐藏着更深的危機。

但偷偷問靈樞,卻又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這小丫頭仿佛是被張雲澈的醫術驚到了,五體投地的表示折服,一概是對對對,好好好,全然沒有了自己的主張。

直到那一日,飛星殿的地道裏,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敲擊聲。打開地道時,卻見崔伯言站在地道之中,滿臉憂色。

我正想開口嘲笑他癡心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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