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想,他卻已經出聲,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把我驚住了。
“你近日十分不妥。”他開口說道。
“要你管!”我頗有些惱羞成怒。
他淡淡一笑:“你忘記你回宮前,向我答應過什麽?”
我驚疑不定的望着他。本公主回宮之前,曾經試圖拉攏崔家勢力,以求鬥垮謝太後和皇後,可是當時崔伯言便毫不留情的拒絕了。現在舊話重提,究竟是什麽意思?
“說起這個,我也正想問你。”我冷笑一聲,說道,“那什麽兼祧,是你的提議吧?你明明知道,我再也生不出孩子,卻拿這個糊弄人,豈不是斷了我的前程?”
崔伯言看着我道:“我不知道。“
“你明明就是知道。“我盯着他說道,”那年父皇為我遍訪名醫,開了多少方子,喝了多少副湯藥,雖有靈樞素問她們小心遮掩,然而你何等細心謹慎,怎瞞你得過?“
“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明知道張雲澈來尋你麻煩,不惜穢.亂宮闱,也要留他在宮中?”崔伯言神情嚴肅的問道。
“你胡說些什麽?”我連忙道。
崔伯言輕輕一嘆:“夕月,我知道宮九便是張雲澈。一個人的相貌雖然改了,然而行為舉止細微之處,卻是戒不掉的。我細細觀摩了他整整一年,又怎麽會分辨不出?”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比較忙,過幾天統一回複評論哈
☆、神醫(三)
竟有一年嗎?我暗嘆果然是謊話說不得,智者千慮,百密一疏,便是崔伯言這樣的精細人也終于有了失手的時候。
因而漫不經心問他道:“細細觀摩?你崔家自恃身份高貴,和天師道素無往來,又怎會有暇觀摩他一年?”
崔伯言一愣,料不到我竟這般問,目光裏便有幾分遲疑。
我不覺嘆息。他歷來素有急智,說過的謊話,為本公主好的,對本公主不利的,這些年來仔細算起來,只怕少說也要拿車裝了,不料竟在此處露出破綻。
烈女怕纏郎。他這種死纏爛打、溫柔細致的功夫一一作出,便是本公主這等沒心沒肺的,也不覺有些心軟,不欲令他再露出破綻,好心好意替他補救道:“想是……想是你自幼戀慕于我,故而仗着眉眼有幾分像他,刻意學他行止,試圖博本宮一笑?”
崔伯言神色微微遲疑,繼而飛紅了臉,垂首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徒添傷感。”
我輕輕一笑:“你過來。”
崔伯言卻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本公主這身子經張雲澈妙手診治,別的功用姑且不論,這厭男症倒是好多了,如今正值春水将融之際,見了崔伯言這等姿色的,倒也有幾分心神蕩漾,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則,搖風擺柳般從床.上而起,直直行至崔伯言面前。
我拉起崔伯言的手,只覺得他身子微微顫抖,呼吸也頗為紊亂,不覺笑道:“你這般慌張做什麽?本宮又不會吃了你。”
崔伯言愈發慌張,哆哆嗦嗦卻想逃走,我早将他一把抱住。體溫隔着衣服傳來,竟是灼熱的有些吓人,分不清是他的體溫還是本公主的體溫。
“我在議親了。”他聲音有些嘶啞。
本公主便是一愣,心頭有些不快,随即不悅問道:“是誰?盧家還是王家。他們兩家的閨女我都曉得,便縱是你為她們守身如玉,她們還會張羅着為你納妾哩,生怕不能做本朝第一賢婦了。豈會争競這個?”
崔伯言原本已有些難以自持,聽了這番話卻用力掙紮開,顯然是本公主這番話未收到良好的效果。
“在你心中,我算什麽?”他連聲音都清明了許多。
我不答,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拉,待到他猛烈的哆嗦起來,這才輕聲說道:“張郎他……他卻沒安好心。日裏吃了他的那些藥,便渾身不自在,他明明知道,卻不肯給一個痛快。他……他還是恨我,故意折磨我……”
崔伯言果然惱怒起來,一邊用力抽回手,一邊說道:“他這般待你,你還念着他。你自作自受,何必再傷我的心?”
我聞言竟有些恍惚。崔伯言的言語似曾相識。對這種郁悶難以言說的情感,我曾經感同身受。那些年裏,我也曾歇斯底裏般的沖着生母大叫:“他這般待你,你還念着他。你偏心就罷了,何必連同我的心意一般踐踏?”那個時候,我流血流汗,賣口賣腦,試圖做到最好,只為了換她一個由心而生的微笑,然而有人憑借胯.下那二兩肉,有人坐在她面前又打又罵,她卻求仁得仁,無限愛憐。
如此說來,崔伯言莫非真的假戲真做,對本公主有幾分真心?只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比我幸運,男女之情,尚可揮劍斬情絲,另起爐竈,血脈羁絆,終其一生,揮之不去,直至被人家喝血吸髓,送入瘋人院,猶自嫌棄跪.舔的姿态不夠殷勤,倒貼的時候不夠主動呢。
“大家恩愛一場,如今不過江湖救急,你也不肯?”我頗覺無奈的看着崔伯言。本公主一向頗為坦誠,如今他既主動送上門來,自然沒有放過的道理,此事便如吃飯喝水一般正常,人有三急嘛,何必掩飾?
崔伯言卻開始不懂事起來,嚷道:“你當我是什麽人?用過就丢?如今你男人正在楊妃宮中尋歡作樂,你怎的不找他去?”
簡直是不可理喻。張雲澈代本公主稱病拒駕,擺明了心思下作惡毒,要拿此事折磨本公主,為不打草驚蛇,本公主只有忍耐,又怎能尋陳文昊派遣寂寞?何況崔伯言口上說的冠冕堂皇,實則有又當又立的嫌疑。适才不知是什麽東西,硬硬的硌得本宮不舒服,如今抽身而退,卻又開始拿腔作勢起來。如此難纏,倒也罷了。
正在這時,地道之中又有異響,獨孤傷扛着一個布袋走了出來,見到崔伯言,驚詫道:“原來小崔相公竟在。倒是我來的不巧了。”
我望了崔伯言一眼,見到他神色間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頓覺無趣,向着獨孤傷說道:“他是夜間吃飽了撐着,無事過來閑聊幾句。頃刻便要離開。”
獨孤傷點點頭,将那個布袋放至花架一側,十分戒備的望着崔伯言。那布袋剛剛落了地,裏面便開始蠕動起來,依稀是一個人的模樣。
次夜張雲澈為本公主施針之後,看似無意間便說:“謝太後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暢,便是我過去,也尋不到病因。”
我懶懶的應了一聲。
張雲澈又道:“二殿下得了天花,你可有診治的方法?”
我輕輕笑道:“我自身尚且難保,哪裏有什麽診治的方法?”想了想,又蹙眉道:“二殿下就是王婉瑜的大兒子,乳名喚作虎頭的?倒是可惜了。”
張雲澈欲言又止,頓了頓說道:“天花在此時當屬險症,可你……久病成良醫,想來應該有……”
我截斷他的話:“張郎,你在胡說些什麽?”
張雲澈嘆了口氣道:“聽說崔家的那個小子,便是你的前夫,似乎是得了風寒,一病不起了。”
我訝然道:“怎會如此?他昨夜還在此處……”連忙裝作說漏了嘴,一副怕張雲澈追究的樣子。
張雲澈眼中的懷疑之色頓去,柔聲問道:“你們可曾……”
我搖頭道:“有你在,我眼中豈能容得下別人?”
……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背着陳文昊進行的,他這些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忙亂,有的時候,一天都來不及探望本公主一回,匆匆趕來午膳時,眼睛裏也總是布滿血絲。
“二殿下……夭折了。”李培元小聲向我解釋道,“皇後娘娘悲哀過甚,腹中胎兒也未曾保住,就此病倒,如今宮中是盧娘娘理事,太後吵着說有人謀害她的孫兒,定要徹查,将宮中攪得天翻地覆,幸虧娘娘足不出戶,否則只怕惹上大麻煩。”
我想起去年和那個孩子一起撲蝶的時候,那個孩子可愛的面容,不覺嘆了口氣,實在是太可惜了。生在陳家,是他的不幸。不只是他,便是陳文昊的其他子女,也是也逐漸死去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現在的殘忍,可以換來以後幾十年的國泰民安。總之本公主手上已經沾滿血腥,罪大惡極,又何妨再多一些罪孽呢?
張雲澈望着我不住搖頭:“夕月,你太急了一點。何必如此。”
可是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知道,本公主的身體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所謂的醫治,只是障眼法,不惜用那些下作龌蹉的手段折磨本公主,只不過是想逼我将私底下的勢力拿出來而已。什麽湯藥、施針,也只是緩解病痛,不能根治。唯一值得感謝的是,他揚言本宮需要清心寡欲,故而不必再于床笫之間招待陳文昊他們了,獨孤傷自會貼心的送來幹淨可靠的小鮮肉,比躺在一張床上、貌合神離、彼此算計要來的舒爽得多。
我只是搖頭:“張郎,等到你醫好我的病,我們便一同遠走高飛,這宮裏的事,我是什麽也顧不得了。我怎會那般……”
任什麽人都找不出證據。
謝太後年紀大了,心火猶勝,終于沒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在堪堪過年的時候,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據有人報告說,她臨死之前,還緊緊拉着王婉瑜的手,叫她照顧好她兒子,以免被某個狐貍精騙了。
可是她不知道,既然坐到皇帝這個位子上,便如一個箭靶子一般,要應付無數的欺騙、觊觎和暗算,歷史上,她和陳睿晟的關系沒有那麽糟糕,也沒有痛下殺手去殺陳睿晟,有陳睿晟這個大哥用鮮血和生命為陳文昊贏得了寶貴的幾年發展時間,而如今……卻只能靠給他自己了。
這就是偏心的父母必須承受的代價。
但是其實也不能怪謝太後偏心。因為陳文昊和陳睿晟并非一奶同胞。除了王婉瑜這等聖母之外,無人能做到對別人的孩子和對自己的孩子一視同仁。當然,王婉瑜能夠聖母的原因之一是她不夠愛陳文昊,因此沒用心。然而,即便如此,在她積勞成疾、不堪重負死去之後,崔卓清的兒子差點成功登上太子寶座。皇家最重才幹,不論善心。
國喪之時,本公主未曾出席。一方面是因為本公主稱病,另一方面是陳文昊握着我的手道:“母後臨死之前特地吩咐,不準你參加她的喪禮。夕月,倒是委屈你了。”
我柔聲說道:“我又豈是不分好歹之人。朝野之中多有傳言,說我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和你在一起不過一年,宮裏宮外是非不斷……”
陳文昊道:“你能主動向朕坦白張雲澈之事,朕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會怪你。”
我忙說道:“若不是為了騙他治病,早在認出他的第一眼,我便該告訴你。他當年那般待我,我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又豈會助他藏匿?”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因為文下有人等不及看結局了,所以這一章劇情比較快,鋪墊比較少。
☆、炮灰計策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要對女主有點信心,這文的主旨真的不是嫖男人。
陳文昊日理萬機,便是謝太後的喪事,也是以盧妃主持為主。對付張雲澈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本公主一個人頭上。
幸好此事不難,本公主和張雲澈多年的糾纏之中自然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其實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你表現得越死心塌地的馴服、卑微到塵埃裏去,他越是狂妄自大、不把你當做一回事。當張雲澈自以為可以對本公主為所欲為、令本公主言聽計從的時候,一張大網終于收緊,讓他渾身動彈不得。
“恩師說的果然不錯,你就是沒有心的。”被重重刀兵圍住的時候,張雲澈突然如夢初醒,如是說道。
我居高臨下的坐在他面前,好整以暇的用手敲擊着桌子。然而若說心中沒有疑惑,那是假的。
他是天師道最傑出的弟子,亦是前任國師曾經寄予厚望的繼承人。他知道的關于我的秘密,比任何人都要多,他仿佛能處處看透我和針對我。這種洞悉曾經令本公主毫無招架之力:
那年,他第一次見我,便毫無根據的直接斷定說:“陳睿晟是不是你殺的?你居然為了一己私怨,殺了未來的皇帝!”而那個時候,大熙尚且搖搖欲墜,茍延殘喘,便是最野心勃勃的陳素娥,都不敢如此斷言;
之後他還說過:“你如此鋒芒畢露,孰不知一己之力,怎可與大勢相違?”然而所謂的大勢,也不過是他們天師道的處處倒行逆施而已。自本公主向大熙昭靈皇帝進獻明鏡之後,屢次布局,十有七八,皆被天師道洞悉玄機,提前破局,偏偏堵在令本公主最難受的地方,以至于經營至今,尚無和陳文昊正面相抗的實力。
“我早已看到你的結局。”張雲澈被兇神惡煞的衆侍衛帶走之時,掙紮着仰頭望着我言道,“你每次輪回的結局,都不過是萬箭穿心,衆叛親離而死!”
這是何等惡毒的詛咒。然而我看到他眼睛裏憐憫的神色,竟然有幾分不确定起來。
那一瞬間我幾乎動了念頭,要喝令衆侍衛将他留下,背着陳文昊細細盤問拷打一番,好問出天師道更多的秘密來、事實上,這些秘密已經困擾了本公主很久了。
天師道繼承前朝五鬥米道衣缽,也算是源遠流長,但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裏中興,輝煌壯大到其鼻祖張道陵也無法企及的高度,定然別有玄機。本公主曾經許多次想過,天師道的某任國師,只怕和本公主的來歷有異曲同工之妙。
是前前任國師憑着類似置換反應的點石成金術和在後世看來頗為粗淺的外科醫學知識,博得民衆眼球,完成了天師道複興的第一步;是前任國師力排衆議,冒着得罪當時炙手可熱的弘農楊家的危險,執意從村野山間甄選出“社稷之福”陳素娥,并反複暗示昭靈皇帝應當寵幸她;是前任國師反複舉薦陳家,這些原本是社會最底層的可憐人才有了同世家子弟比試武藝、以軍功發跡的機會;其後,蠱惑昭靈皇帝廢楊皇後,誘導陳家造反……種種大事裏,皆可以看到天師道進出忙碌的身影。
若是天師道中有人和本宮出自同一時空,他們抱陳家大腿的行徑卻也不難理解,但他們對蕭夕月這樣一個小透明的針對,甚至早于本公主進獻明鏡之前,卻讓人更加費解。
懵懂無知的嬰兒也許不記得有的事情,然而本公主又怎會不知道,楊皇後有意無意間喂本公主吃的東西,便夾帶着不少從天師道順來的私貨?現在細細想起來,只怕楊皇後的難産,乃至本公主的先天不足,後天失調,都和天師道有莫大關系。一個無嗣無寵、空有美貌的弱女子,何以值得他們如此鄭重其事大禮招待?
“等一等!”我終于出言吩咐道,但是下一刻我便知道這種企圖挖出秘密的想法仍舊是落空了。陳文昊帶着滿臉的怒意前來。
“你和他啰嗦什麽?莫非仍對他舊情難忘?”陳文昊頗為不快的說道,揮一揮手,便命人将張雲澈押入天牢,等待發落。這是天師道碩果僅存的唯一一名核心弟子,若是他死了,只怕天師道的秘密從此深藏歷史長河的淤泥之中,再也無從得知。
但是本公主眼下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頭疼。陳文昊語氣不善的告訴我:“你弟弟安樂侯蕭非凡蓄意謀反,他那藏在深山之中的一萬私兵已經被朕尋到了。幸得丞相裴宇之告密,否則朕至今還瞞在鼓裏。夕月,你究竟和此事有無關聯?”
我又驚又怒,直接暈了過去,待到再醒來時,已是月上西樓。陳文昊不知所蹤。冷清的月光照進殿中,淺薇卻有幾分憂心忡忡:“公主莫要慌張。想來皇上對公主尚有幾分情意,此時前去請罪,只怕倒可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我奇怪的望了望淺薇一眼,卻沒有多說話。送出一萬私兵做炮灰,只為了試探。陳文昊卻不如天師道那般提防本公主,凡是出事無論大事小事皆賴到本公主頭上,由此可見,天師道雖然有心扶他上位,抱他大腿,卻并未将個中緣故講與他聽。
不得不說,張雲澈臨被捕前的那句話,還是起了一定作用的。若是先前,聽到淺薇如此問不到點子上的疑問,本公主必然會循循善誘提醒,例如問她知道不知道本公主往年裏賺的巨額銀錢都流往何方,又知道不知道本公主手中究竟握有幾萬私兵,又有多少隐藏勢力。
然而如今我什麽都沒有說。我只是向她道:“聽聞崔伯言果真是在議親了,想來必是盧家的那位小姐。你預備着替我送一份厚禮。”
淺薇嘆息道:“若是公主肯和崔相公說些軟和話,又何至于此?”
連淺薇也如此看不透,實在令本公主心中焦躁。是,舊人另有懷抱,總是一件令人惆悵的事情。然而這份惆悵和江山社稷相比,簡直是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那些愛情大過天、有情飲水飽是在和平繁華年代的人們才會認同的一種認知,堅貞不渝的愛情便如人世間所有美德,正是因為稀缺、淩駕于衆人正常行為操守之上,因此才被反複歌頌和贊美。
更何況,要怎麽才能讓淺薇相信,崔伯言十有八.九也是天師道布下的棋子,和張雲澈一般無情無恥無理取鬧?
不過他還不同于張雲澈,想來他的定位是溫柔路線,因此從來沒有真正傷害過本公主。只是以锲而不舍的死纏硬磨精神,妄圖逼得本公主愧疚。如今他終于想通再不糾纏,皆大歡喜,看在他從前服侍得妥帖份上,也可送他一個大大的紅包。
“如今太後新喪,國喪之中自然不好娶親。便縱是送禮之時,只怕也是來年開春,你這丫頭,何必如此小氣,難道想替我省銀子不成??”我笑着說道。
我們有閑暇讨論崔伯言的八卦消息,卻也對犯了造反重罪、被囚入死牢的蕭非凡稍稍施了點援手。
我捧着淺薇親手炖成的燕窩粥,前去紫泉宮中求見陳文昊一面,但仿佛錯過了最佳的哀求時機一般,陳文昊不為所動,甚至連面都不肯見上一見。直至本公主摔了粥碗,直接闖入殿中時,陳文昊才滿臉疲憊的從案上厚厚的奏折後面擡起頭來:“夕月,你這是教朕為難。你可知,蜀中有個女大王也在造反?若是赦免了你弟弟,豈不是給流寇落下口實?”
案邊突然有抽泣聲傳來。我定睛看時,才見竟然是皇後王婉瑜跪居于此,看其形容,再想起方前李福成攔我時的目光閃爍,只怕已是長跪了一個兩個時辰了。
“呀,這不是皇後娘娘嗎?”我立即開始大呼小叫,“連婆婆喪禮都不能親自主持的人,想來不知道身體虛弱成什麽樣子,如今怎敢勞動千金貴體,在此久跪不起,難道是犯了什麽錯事?”
王婉瑜面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聽了我的嘲諷,卻突然猛地站了起來:“本宮此來,便是要知會皇上一聲,已命文華閣衆翰林編撰《女兒經》,待書成之後,便請皇上禦覽。”
她她她……生生世世都是這般自我壓抑束縛,好像如何打都打不醒,一定要自己折斷自由之翼,成為普天下女子的道德典範,亦是封建束縛的最佳模板之一。
可是本公主可以容她當這個迂腐的皇後,卻不能容她編撰什麽《女兒經》,将她這套自我壓抑的陳詞濫調給天下女子拿來洗腦。
須知天下民衆,敬惜字紙,推崇典範,便是滅絕人性到了殺妻殺子以侍君王父母的地步,只要編入《節烈傳》或者《二十四孝》,便有人推崇備至,加以效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更何況是名門世家出身、琅琊王氏之皇後所編撰的《女兒經》?縱使今朝為京中貴婦所不屑,只怕他日她本人便會成為無知愚婦效仿的楷模。
“三郎!”我向陳文昊大聲叫屈,“皇後娘娘不保重鳳體,卻非要編撰什麽《女兒經》,分明是暗中譏諷于我,她……她沒安好心!”
陳文昊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等到王婉瑜告退之後,他才猶豫了片刻,告訴我道:“皇後說什麽《女兒經》,分明是被你出言不遜氣的。她長跪于此,所求只有一事。求朕準許長公主夫婦回京。”
“長公主夫婦?”我迅速在心中換算了一下,得出長公主夫婦便是楚少銘和陳幼瑛的結論。
“是這樣的。”陳文昊沉吟說道,眼睛緊緊的盯住我看,“幼瑛她懷有身孕,在外上吐下瀉,折騰的厲害。”
☆、又逢上巳節
我心中不由得“咯噔”一聲,這些日子楚少銘和本公主的飛鴿傳書就沒斷過,書信中言語誠懇坦率,絕不似有隐情的樣子。況且除了他本人外,本公主在軍中亦有別的心腹,陳幼瑛懷孕之事從來未聽旁人提起。
“是嗎?”我臉上勉強浮現出微笑,一派雍容大度,“既如此倒要好好恭喜幼瑛一番。”
陳文昊眼睛裏有一絲意外一閃而過,但他并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幹巴巴說道:“夕月,你能這般想,朕很是歡喜。”
我擡頭,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他目光裏又是一片迷茫,湊到本公主唇邊吻了片刻,突然又決絕的遠離,就仿佛有什麽強大的力量要逼着他排斥本宮一般。
“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吧。”陳文昊垂下眼睛,掩飾住面上的情緒。
我此次求見的所有目的都沒達到,期間還收獲了王婉瑜欲使人編撰《女兒經》以及楚少銘變心兩個噩耗。但我沒有再說什麽,十分潇灑的拍了拍手,打算抽身而退,到了大殿門口時候,陳文昊卻又叫住我。
“夕月。”他澀然說道,聲音有幾分低沉。
“你……你莫要叫朕失望。”他如是說道。
然而讓本公主失望的,卻不折不扣正是陳文昊本人。
蕭非凡謀反之事,他不但沒有法外開恩,反而興師動衆,株連近百人,甚至波及本公主先前布下的一些棋子。
“這樣你便是朕一個人的了,任誰都奪不走。”他于睡夢之中不忘抱緊我,喃喃說道。
縱有人挑撥教唆,這卻只怕是陳文昊的真心話。他為人只曉得用自己認為對的方式對別人好,便如同愛上一只振翅高歌的雲雀,卻非要固執的将它囚在精致華美的籠子中,只為閑暇博他一笑。對于他來說,本公主的不安分時時刻刻便如一朵鮮花上的尖刺,定要一一拔除了才會安心,卻不管那朵鮮花是否會因此傷痕累累以至于枯萎死亡。
然而本公主卻沒有大吵大鬧。自先前的那場大病,我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的精神氣,對于持續的做戲、各種生動活躍的面部僞裝感到無限的厭倦。
就連楚少銘也以為我喪失了這些私兵,便如一只威風凜凜的獅子被拔去了爪牙,特特寫信過來安慰,然而本公主真實的想法,卻沒人知道。
安樂侯蕭非凡暗自養一萬私兵造反,此事雖然敗露,但是身居皇宮的前朝公主竟然沒有受到絲毫牽連,這種事情,見慣了陳文昊荒唐行徑的大臣們已是見怪不怪了,更是有一群善于阿谀奉承、揣摩上意的臣子趁機為本公主請封貴妃。
是的,貴妃。原本的貴妃鄭蓉錦因為親生兒子的死,已經全然瘋了。宮中人慣于捧高踩低,于飲食起居上豈有不欺負她的,于是處處克扣之下,鄭蓉錦瘋病不見好轉,身體卻也差了許多,被心疼女兒的鄭家特特在鄭府旁邊蓋了一座庵堂,接回去調養,明面上對陳文昊依然是恭敬無限,實則卻是敢怒不敢言。故而宮中妃嫔稱號有了空缺,本公主自然而然是絕佳的投資人選。
但是出乎幾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陳文昊竟然未欣然同意,請封貴妃的奏折居然留中不發。
“國孝期間,晉升妃嫔,于朕名聲有礙。”他如是向本公主解釋道,但是豈能瞞得過本公主的眼睛?他對本公主的美色依舊迷戀,然而那份相待的心思,卻不知道為何,不如當初了。
我甚至不敢再對他進行精神暗示。所有的暗示都是有限度的。我擔心我在他耳邊喃喃低語時,他會醒來,直接給我下一個巫蠱的罪名。
于是再度稱病,拒陳文昊于門外,也非難事。
只是這一次,他仿佛下定了決心,沒有再次忍氣吞聲求和。
“皇上還是戀着娘娘的。前幾日在紫泉宮中批閱奏折,因漠北戰事重新吃緊,皇上欲和西羌王聯合,八百裏加急文書不斷。又有蜀中女大王造反,傳得神乎其神,都說是菩薩轉世,皇上遣了兵将過去鎮壓,竟然屢戰屢敗,不免焦頭爛額。”李培元如是開解本公主道。
他卻不知道,本公主從來都不需要別人開解。
“你不必替他掩飾。”我淡淡說道,“這月初一,皇上宿在皇後娘娘宮中。這月初七,他臨幸于楊妃居處。你當本宮不知道不成?”
李培元吓得跪下磕頭:“皇後娘娘體弱,根本無力侍奉君王,那日只不過是夜裏說了幾句話,和衣而卧,奴才以為沒什麽大不了的,便沒有禀報娘娘。楊妃娘娘那邊,是皇上下了嚴令,不許禀報。”
我靜默了一陣子,終于提起那個禁忌的名字:“李培元,你可知道張雲澈的下落?”
李培元吓了一大跳:“老奴不知,老奴不知——此人莫不是十年前便失蹤了嗎?”
我緊緊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面上神情,他是果然不知道。
十數日之前,本公主設計将張雲澈擒住,交于陳文昊,成功的讓他對我的信任,更深了一層。但幾乎是在一瞬間,本公主成功藏匿深山數年的私兵居然暴露了一半,幸得有蕭非頂罪,未傷及根本,然而求陳文昊赦免蕭非凡的計劃卻落了空,此後在陳文昊心中的分量更是每況越下。
“本宮來告訴你為什麽。”我一字一頓的說道,“十數日前本宮親自将張雲澈交給皇上,但天牢之中,重兵把守,插翅難飛之地,居然讓他給跑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李培元吓了一大跳。他是前朝老人,自然知道許多秘事。當下也不須本公主繼續科普前情,直接說道:“莫非……莫非皇上是懷疑娘娘……懷疑娘娘出爾反爾,親手放了那人?”
陳文昊究竟是怎麽想的,本公主至今尚不肯确定。但既然他這般相待,落到宮中另外一些人的眼睛裏,便是風水輪流轉,本公主真的失寵了。
于是一個月後的上巳節,楊思嫣竟然敢提議由本公主代皇室出席,口中所說的理由卻也是現成的:“太後新喪不久。雖已過百日熱孝,我們這些人卻仍不便抛頭露面。倒是姐姐,當日連喪禮都未曾出席,倒也不怕沖撞了什麽,去上巳曲水流觞宴上,技驚四座,昭顯我皇室風範,豈不美哉?”
我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意。她不過是這幾日被陳文昊多寵幸了幾回,自以為得寵,揚眉吐氣,想起本公主素來不善詩文,想借此捉弄一回了。本公主自然不能此時向她低頭,何況這也不是什麽十分為難之事,慨然應允。
太後新喪,曲水流觞宴的規模,倒比過去小了許多,氣氛頗為寥落。倒是小崔相公的婚事,成為衆人反複談論的焦點。
本公主刻意去的極晚,然而周圍的竊竊私語聲仍然不絕于耳:
“當年咱們都笑話盧四娘太過唐突,公然對着有婦之夫彈琴示愛,想不到如今兜兜轉轉,卻是她守得雲開見月明。”
“得了吧你。人家至少等了三年。這正是丹吐芳蕊的好年華,除了她,誰經得起蹉跎?”
“也虧得她阿娘阿爹疼她。否則,以盧家的家風,不送到廟裏當姑子,就是好的了。”
“說來說去,也虧得那一位眼神不濟,将魚眼睛錯當成了珍珠,卻将真正的美玉當做泥土瓦礫般。你好好想想,那些年她的那些折騰,若是換了別的男人,早一個耳刮子打了上去了,偏小崔相公被她迷得颠三倒四的,如今總算是好了。”
“噓,她可就在旁邊坐着……”
“怕她怎地?”
“她可是皇上的寵妃,今上為了救她,據說連黃河都跳了……”
“我原先也這般以為。結果看來,也不過爾爾了。說來說去,都是她弟弟不好,非要造反的緣故。宮裏傳來消息說,皇上對她的心思也漸漸冷了。說來也是,須知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
膽敢在本公主背後竊竊私語的,自然都是京城中名門世家的貴婦們,故而生冷不忌,言語之間,全然未給本公主留情面。
我忙自我檢讨,覺得定然是先前一直豔壓群芳,又引領京城時尚圈風潮長達十幾年,故而引來她們如此幽怨,此時以為本宮失勢,便狂踩一通。
想來這便是嚣張霸道的過錯了。
于是本公主今日有意收斂,低調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