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蘋果

徐助安排的餐很清淡,但是錢墨覺得蠻落胃的。他吃完飯開始看那些99+的消息,然後估摸着自己在醫院怕也還是要工作。他有點慶幸提案的時候帶了平板,這下在病房裏也不耽誤工作。

八點鐘的時候,鄭一行來了。“你這住得……”

錢墨:“有點誇張了,對吧?”

“出租的話,一個月4000的水平吧。”

鄭一行搬了張凳子坐到了錢墨床邊,從床邊的矮櫃上拿了一個蘋果來削:“我都忘了要給你帶東西。”

“你別那麽客氣。”

鄭一行認真地削着蘋果,試圖把蘋果皮連成一整條。

錢墨覺得他有話要說。“墨墨,”果然他開了口:“在電話裏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讓我來?”

“我怕你辛苦,工作還有好多沒做。”

“你讓我去表姐婚禮的時候怎麽不怕你自己辛苦?”

錢墨不知道怎麽答。

“你總是這樣,害怕麻煩別人,”鄭一行頓了頓:“我以為我不算別人的。”

錢墨不想他再說了,但鄭一行顯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上次我喝了酒,你送我回家,我在門口親……”

“沒關系,你喝多了,我不會怪你,我們還是好朋友。”

鄭一行看着錢墨,錢墨只敢看他削蘋果的手,然後說:“斷掉了。”

鄭一行:“我明天……還能來看你嗎?”

“你先忙工作吧,我很快就回去了。”

“給你請個護工吧。”

“我是胃病,又不是斷手斷腳,而且有什麽事按個鈴就有人來,你別擔心了。”

鄭一行沒有多待,又坐了十幾分鐘,聊了下工作就走了。他削的蘋果很快氧化了,錢墨狠不下心扔掉,又着實不想吃,就眼睜睜地看着它慢慢出現一塊一塊的深褐色,像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晚上十一點陳辛來查房的時候發現錢墨還在想文案。

陳辛:“我可算是知道你為什麽會吐一身血被送到醫院了,整個一工作狂。”

錢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做的話就沒人做了。”

“哦?這世界沒了你就不轉了?”陳辛轉頭對護士說:“把他的電子設備收了,明早八點之後再還給他。”

錢墨還想抗議,但護士已經來拿他的電腦和手機了。錢墨趕緊和工作組裏其他人說了下情況,告訴他們自己明天早上再上線。

陳辛:“好好躺着,趕緊睡覺,早點恢複,早點出院,到時候你早上九點睡覺都沒人管你。”

錢墨只好強迫自己睡了。

也許是适應了一天只睡5、6個小時的生活節奏,錢墨早上6點不到就醒了。他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只好找護士要了紙和筆,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記下來。有人在7點鐘的時候給他送了餐,吃完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風從窗戶灌進來,帶來了一點草木的氣息。

上海春秋兩季很短,稍不留神就會錯過,錢墨忽然想出去走一走,四月了,他還沒有踏過青呢。

國際部樓層高,但占地面積不大,他下了一樓,很快就走到了普通病區的小花園裏。他無目的地逛着,然後看到了他的母親坐在輪椅上,被她現任丈夫推着走。他心裏一慌,并沒有人告訴他母親住院了,她如今也五十多歲了,該不會生什麽壞病吧?

錢墨正想打招呼,男人先一步發現了他,示意他別過去,然後指了指邊上的一條長椅。

“你怎麽穿着病號服在這?”

“胃病,馬上就出院了,不打緊。張叔,我媽她……”

“流産了。”

“啊?”

“她一直想再要一個孩子,我不太同意,畢竟年紀大了太危險,而且自然受孕也很難。但我說不過她,只好陪她做了試管,結果上個星期不小心摔了一跤,流掉了。”

錢墨有點坐立難安,他母親現在正在池邊看魚,沒有要回頭的意思,壓根沒看到他。

“我去陪陪她。”

“你別去,”張叔拉住了他:“你們也有兩三年沒見了吧……”

錢墨有點難堪,他母親自從離婚之後一直都不太願意和他見面,他和張叔的聯系都比和母親頻繁。

“我有些積蓄,夠我和她養老,實在不行還有大城。雖然大城不是她親生的,但也是個好孩子……”

錢墨咂摸着這話裏的意思,半晌才回過味來。

“……她徹底不要我了,對嗎?”

錢墨好像回到了18歲的那個暑假,朋友們都歡欣鼓舞地去玩、去瘋,這個世界都屬于他們。而他處于一種委屈又茫然的情緒裏——他同時被父親和母親抛棄了。

兩個人告訴他,他們已經離婚了,房子也賣了。父親馬上就會和一個女人再婚,那個女人甚至已經和他有了一個孩子;母親拿到了全部的房款,打算再買一套房子。他們當着他的面商量好,再供他上四年學,之後就不再資助他了。

“你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和你媽媽也是。”

“你要開始新的生活。”張叔也這樣對他說:“也快三十了吧,該成個家了,我們都會高興的。”

錢墨不知該作何反應——父親和母親都有了自己的家,而他成為了一個孤兒。

錢墨不知道在長椅上坐了多久,起身的時候腿都有一點麻了。

經過護士站的時候,錢墨拿到了他的電腦和手機,上面有好幾個來自房東的未接來電。他撥回去,耳邊響起一口上海普通話。

“侬哪能介許多天都勿在家的啦,個季度房租好交來!”

“不好意思,我前兩天住院忘掉了,現在就給你轉。”

“6000。”

錢墨愣了下:“怎麽漲價了?”

“侬住三年吾只漲了兩躺,已經老客氣了好伐!”

“可是我們合同明明簽的……”

“侬勿要住,人家還等着租來。”

錢墨不知道說什麽,只答現在在忙,晚點再回複。

回到病房,矮櫃上的蘋果已經完全不能看了,還招了些小飛蟲。

錢墨把它丢進了垃圾桶,然後在邊上怔怔地看了很久,他覺得自己也快要腐爛了。

錢墨不是一個容易情緒失控的人,事到如今他甚至還能打開文檔繼續寫文案,并在第二天中午辦了出院手續,直接去了公司,然後投入了緊鑼密鼓的工作中。

午休的時間,鄭一行發現錢墨正在看房子。

“要搬家?”

“嗯,房東漲價了。”

“那你不如搬來和我住。”

錢墨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鄭一行馬上攤開雙手說:“我沒其他意思啊,我這個房子家裏出首付,按揭還是要我還的,一個月快2萬,要是租出去一個房間,我經濟壓力小點。”

錢墨剛動動嘴唇,鄭一行就搶先說道:“我按市場價給你,絕對不高也不低,要不要租你都明天再告訴我,現在別說。”

“好。”

錢墨在紙上寫寫畫畫,把現在的問題一個個列出來:O&T所在的地段很好,附近全是高檔寫字樓和高消費人群,周邊的房租價格自然不會低;再遠一點,考慮到通勤,出租屋附近最好得有地鐵站,不然上下班有夠受的;趕項目的時候日夜颠倒,和別人合租不方便,最好是獨居室;雖然收入并不低,但是大部分錢要存起來作為買房基金,能用來租房的錢并不多……

所有這些限制條件加起來,錢墨的選擇餘地其實十分有限。

烤箱,他又想到烤箱。

這些限制條件已經太多,錢墨不能再放下一條關于烤箱的條件。

至于鄭一行的建議……

錢墨常年996,學生時代的朋友已經丢得差不多了,社交圈子也窄,鄭一行是他近年來最好的朋友了。錢墨很看重他,比更近一步的關系,他更不能承受失去好友的風險,也無意與他陷入暧昧。

錢墨在紙上把鄭一行的名字重重劃掉了。

項目還沒有做完,新的人事任令就下來了,幾個team重新打散組合,錢墨他們迎來了一個新CD——Lily。

Lily上任後,召集了全組人做了一個演講,不過是些漂亮的場面話,錢墨有點心不在焉。然後她說起“喜月”:“……雖然甲方認可了這次‘夏日酸甜畢業季’的概念,但是受衆太窄了,打不開市場。我不能接受這樣有問題的作品出街,要改。”

小塊傻乎乎地問:“怎麽改?”

“那就要我們群策群力了,視覺方案我覺得OK,文案方面,錢墨你負責牽頭修改,我希望能在現有的框架下,把格局改得更大,而不僅僅只是學生群體。大家還有什麽意見嗎?”

下面幾個人面面相觑,鄭一行正想說話,錢墨就說:“沒有意見。”

其他人都出去之後,錢墨拿過了鄭一行放在桌上的煙,抽了一支出來之後才想起來自己不能吸,只好拿在手裏,一點點撚着煙絲。

鄭一行:“她在針對你。”

“我知道,那天提案我看見她了,她好像本來找了甲方的領導想要說服對方選他們組的方案。”

鄭一行很驚訝:“這可以舉報了吧,你有沒有證據,我要找Royi!”

“別費事了,他們的方案沒過Lily不也當上CD了嗎?Royi管得了早管了。”

“不是……她有這本事、這關系就來我們這當一個CD?這也太浪費了?圖什麽啊?”

錢墨自嘲道:“不知道,也許是對廣告行業的熱愛呢?”

“好惡心。”

錢墨知道這樣不對,但他又沒有吃晚飯——他實在吃不下。

文案寫到一半卡殼了,有房屋中介給他打電話,他索性也不加班了,說好了時間地點就收拾東西走了。

房子看得不甚順利,不是預算不夠,就是通勤時間太長,好不容易有個距離和預算都合适的,天花板上裂開了兩個大洞,錢墨懷疑有天天花板會掉下來把自己砸死。

回家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錢墨出了地鐵站,護着電腦就開始跑。他家離地鐵站非常近,只一兩百米的距離,不過那雨實在太大了,跑到樓下的時候,他身上還是濕透了。

四月的夜裏還是有點冷,錢墨哆嗦着上了七樓半,迅速脫了衣服去洗澡。正是晚上十點的用水高峰,又下了雨,水壓不穩,花灑像一個得了尿不盡的患者似的,水流一會大一會小,淅淅瀝瀝,就是不給個痛快。

錢墨一個澡洗得憋憋屈屈。

房東半途又打來電話催他付房租,他好不容易敷衍了過去。從浴室出來,他一邊擦頭發,一邊看手機,然後他發現群裏有人@他。

Lily在創意部的大群裏發了和其他人的合照,說“雖然在加班,但和大家一起奮鬥的感覺真好~第一天合作,以後也請多多關照啦~”

有人問錢墨去哪了。

Lily回:我們的首席文案的行蹤哪能那麽好捉摸噠,也許有其他事情要忙吧[偷笑][偷笑]

然後又是一些場面話,大家發一些笑臉、玫瑰、大拇指的表情,晚一點又有人出來約大家點夜宵的外賣,Lily跟了4份單,說要和“新夥伴一起”,還@錢墨說“之後可以晚點走哦,不然吃不到這麽好吃的燒烤了呢”。

錢墨并不是一個沖動的人,到現在他都覺得可以接受,直到他在Lily發的照片裏發現鄭一行也在吃燒烤。他把照片放大縮小,看了又看,今天沒來得及吃藥,胃似乎隐隐痛了起來。

【群聊消息】墨:抱歉,因為身體原因以後不能和大家一起工作了,辭職信我明天補上,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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