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入夏
8月底,喜月大樓。
“……我們接下來談一下今年的冬季限定,設計部把包裝設計投一下屏。”
虞靖西在喜月中高層會議上說完這句話後,底下沒有人行動。他不禁皺起了眉:“虞安南呢?”
“沒、沒來。”一個聲音弱弱地說道。
“那設計稿呢?不是今天要對設計的初稿嗎?”
虞靖西的語氣已經非常不快:“有人見過她的稿子嗎?”
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虞靖西對人事部說:“扣她一個月獎金。”
“小虞總今年的獎金已經扣完了,是接着扣明年的嗎?”
虞靖西冷笑一聲:“明年她在不在喜月幹還不知道呢。這個月工資別給她發了。”
散會的時候,虞靖西身邊的低氣壓還影響着每一個人。每個人都膽戰心驚,生怕下一個被扣工資的是自己,恨不能在會議室裏跑起來,趕緊離開虞靖西的視野。錢墨呆在角落裏收拾着東西,準備悄悄閃人。但偏偏虞靖西叫住了他:“創意總監一會來我辦公室一趟。”
錢墨:“啊?”
錢墨對虞靖西的辦公室着實有點心理陰影:“可以在這裏說嗎?”
“你這個月遲到了2次,一次50,一共100,一會自己去找財務說。”他們上班用釘釘打卡,一般遲到早退個幾分鐘,大家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會真扣錢,錢墨這是撞槍口上了。
錢墨清晰地聽到了最後一個出去的同事發出了一聲沒忍住的笑。
“對不起,我下次出門早一點。”錢墨面上不顯,實則在心裏痛罵上海地鐵的垃圾運營,并開始算100塊夠他吃幾天食堂。
然後虞靖西從褲兜裏摸出了一把鑰匙,上面有一個大衆的logo。他把鑰匙放在桌上推給了錢墨:“車在小區的停車場,以後開車上下班,別再遲到了。”
“這是……借我,還是送我?”錢墨有點意外,一輛車少說得十幾二十萬吧。
“想要就送你,也沒幾個錢。”
有錢人的優點,就是大方。
錢墨馬上把那100塊錢抛到了腦後。他拿了車鑰匙,回了廣告部的工位開始查“機動車怎麽轉讓”、“機動車過戶手續”、“機動車過戶需要的證件”,然後查“機動車過戶需要原車主本人到場嗎”。放下手機,他還是有點疑惑:不知道可不可以和虞靖西要一份授權委托書,讓徐助去做代理人辦理過戶手續。
“讓虞靖西親自陪着自己去車管所”這種事,錢墨在夢裏都不敢想。
虞靖西回了辦公室就撥了個電話給虞安南。
“設計稿呢?說好的8月就交呢?”
“哥,你怎麽這麽天真,我随口說的話那能信嗎?”
“上市推遲了你負責?廠子上上下下幾百個人你負責?喜月的名聲你負責?”
“按原計劃我9月交就可以了,夠你下廠出樣了,年底才上市呢!”
“但你說了8月交,今天31號了。”頓了頓,虞靖西又說:“知道你為什麽和男朋友分手嗎,就是因為你發過誓,交不出稿就沒有戀愛可以談。”
“……”
“哥……”
“好好說,別想混過去。”
“我懷孕了。”
虞靖西罕見地在辦公時間因為工作之外的事情,離開了公司。
開車去找虞安南的路上,虞靖西一直在想一會見了面要怎麽痛罵她一頓。但實際上,他問出口的第一句話是:“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把它留下來。”
“不行,這孩子沒爸爸。”
“TA有媽媽和舅舅就夠了。反正你也不打算結婚,孤家寡人的,有個小孩陪你玩,撫慰一下你孤單的內心不好嗎?”
“你自己聽聽這話像樣子嗎?不着調!”
“哥……我真的想要這個孩子,”虞安南的聲音軟下來:“TA有沒有爸爸我覺得不重要。我有錢,有時間,我能養,我也養得起。我會愛TA的,TA也會愛我的,這就夠了。”
“你這樣很不負責。”
“沒有人可以同時對所有人負責,我無法說服自己放棄一個生命,這是對生命本身的不負責。”
虞靖西和虞安南相處二十多年,深刻地明白這個妹妹的固執。最後,他只留下一句:“你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反悔,我希望你能再認真考慮一下。”
驅車回家,發動機一停,周邊頓時完全安靜下來,虞靖西覺得很累,腦袋空空,什麽也想不了。他發了好一會呆,又抽了一根煙,情緒千絲萬縷他不知道從何理起。半晌,他打電話給陳辛,讓他幫忙聯系一家“私密一點的私人醫院,婦産科要好”。打完電話,他看起來也沒有輕松一些,又坐了十分鐘,才上了樓。
大米的樸實的氣味在房間裏蔓延,混着一絲海鮮的香甜。虞靖西出了玄關,正好看見錢墨把一鍋海鮮砂鍋粥端到桌子上。
錢墨身上穿着長款卡通圍裙,手上是大大的防燙手套,看着有點滑稽。
虞靖西忽然有種安心的感覺。他開始理解為什麽父親總是要回家陪母親吃飯了,并不是因為家裏的飯比外面的好吃,而是那種“家”的感覺讓人難以割舍。他沒有提前和錢墨說會回來吃飯,所以錢墨只做了一人份,兩個人堪堪填了肚子。
飯後,虞靖西把錢墨弄到床上去胡搞了一通,像發洩似的在他身上弄出一道道紅痕,錢墨悄悄在心裏罵娘,但面上還是盡力配合着。夜裏兩個人做完,虞靖西做了件人事——他親自煮了兩包泡面,和錢墨分着吃了。
早晨,智能音箱響過一遍後,開始自動播放日期和天氣。
“今天是9月1日,星期二,上海氣溫……”
錢墨醒了之後又躺了兩分鐘才起來,他坐地鐵上班會比虞靖西出門要早一些。但今天他收拾完推開房門,發現虞靖西已經坐在沙發上了。虞靖西看起來狀态不太好,眼下的青黑色很明顯。
錢墨說了聲“早”之後,虞靖西就起了身,看樣子是要和他一塊下樓。進了電梯,虞靖西按了B1,全程都沉默着沒有說話。錢墨心裏很忐忑,不知道大清早的虞靖西是要幹嘛,他們平時也不一塊出門啊。
電梯門一開,虞靖西轉頭對他說:“我今天不想開車,你開。”
錢墨:“啊?”
也許是語氣太誇張,虞靖西微微地皺了眉頭:“有什麽問題?”
錢墨猶豫了一會說:“我沒有駕照。”
“……”
錢墨懷疑虞靖西要開口罵人,但其實他從來沒有聽過虞靖西罵人——虞靖西光是皺眉頭就已經夠叫人害怕了。
“那你為什麽要讓我送你車?”
“我沒有……是你要送我的……”錢墨的聲音越說越小,而虞靖西的眉頭越皺越深。
錢墨心想:完了完了,看來委托書是拿不到了。
錢墨:“要不我打個車……”
虞靖西扭頭就往前走,走了幾步發現錢墨沒跟上,更生氣了:“愣着幹什麽?嫌公司遲到扣的錢太少嗎?”
錢墨膽戰心驚地和虞靖西上了車,并反複确認安全帶系好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路,到最後一個紅燈的時候,虞靖西目視前方,一字一頓地說:“去學,馬上就去學。”
油門一踩,錢墨被後坐力一下拍到了椅背上。
周末的時候,虞靖西陪虞安南去了一趟私立的婦産科醫院。
虞安南有點緊張:“你不會騙我來做檢查,實際上偷偷和醫生說好了是打胎吧?”
虞靖西語氣不善:“我需要騙你嗎?直接把你人打暈了送過來不就好了。”
虞安南抽了血,又去做了個超聲波。冰涼涼的探頭在虞安南還平坦上的小腹上滑動:“第一次懷孕嗎?要留下嗎?”
“嗯,要留下。”
“胚胎發育得挺好,差不多有7周了,12周之後可以來醫院建檔。”
虞安南拿到了報告,把上面影影綽綽的彩圖和幾行小字看了又看,激動地抱着虞靖西哭:“我要當媽媽了。”
“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爸媽?”
“等瞞不住的時候……”虞安南在他懷裏甕聲甕氣地說:“哥,你幫幫我。”
虞靖西想:他會後悔的,他一定會後悔的。
說出口的卻是:“9月15日前我要看到初稿。”
徐助給錢墨推薦了幾家駕校,錢墨表面上“好噠!”+“海獺表情包”,實際上根本沒有把鏈接打開。但是樣子還是要裝一裝——不能除了上班、健身都呆在家裏。于是錢墨給自己報了一個初級烘焙班,時間是每周六下午3點到5點,地點就在附近的一個商場裏。
烘培班裏大多是些有錢有閑的富太太,男生很少,更何況是一個二十七八的未婚男性。
富太太:“是學了給女朋友做嗎?”
“不是。”
富太太們年紀不一,但都同樣八卦、熱情,弄得錢墨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不用害羞的,是還在追嗎?要送她蛋糕是嗎?”
錢墨沒有什麽人可以送蛋糕。
虞靖西是處女座,前不久剛剛過了31歲的生日。
錢墨想不出要送他什麽東西。相處這麽久,他其實完全不了解虞靖西,關于他喜歡什麽、有什麽愛好,諸如此類人類都應該有的東西。虞靖西可能是個披着人類外皮的機器人,上班工作、回家也工作,偶爾和家養的情人上上床——錢墨疑心這是機器人檢修的某種方式,進入一個真實的人類,獲取對方的基因,用以修正自身的程序。
錢墨思來想去,鼓搗了一周,最後在虞靖西生日那天夜裏10點交了一份報告給他。
那是一個工作日,虞靖西和平常一樣,正常上下班,吃過飯後就進了書房。
“這是什麽?”虞靖西在書房的電腦上查東西,錢墨瞥了一眼,頁面上顯示着“孕早期不宜食用的十種食品”。錢墨心裏一驚:虞靖西周末不在這邊住的原因果然是在外面有其他情人。
“你在發什麽呆?”
錢墨回過神來:“這是我入職喜月兩個多月來發現的公司現存的一些問題。産品方面,喜月現在有十幾款飲料在售賣,涵蓋礦物水、茶飲、乳制品、碳酸飲料各個方面,針對的人群多有重疊,有些産品根本就是在自我競争,彼此消耗。品牌方面,喜月缺少一個鮮明的自我标識,導致它整體的記憶點不夠,替代性強。詳細的信息我都放在報告裏了,您有空可以看一看。”
虞靖西把手上一沓少說幾十頁的報告翻了翻,問:“你做了多久?”
“一周,但我一年前在O&T接觸喜喜的時候就有在收集一些資料,之後做喜月夏日限定的時候又多了解了一些,這周的工作主要是整理和加上入職之後的一些更精準的洞察。”
“做得很好,我會看的。”虞靖西難得地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柔和藹了。
錢墨有點高興,一句“生日快樂”脫口而出。
虞靖西愣了愣:“這是生日禮物嗎?”
“嗯。”說完錢墨有點不好意思:“您接着忙,我先走了。”
錢墨走後,虞靖西看着報告書的封面發了好一會呆。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裏收到過很多禮物,房子、車子、手表……也收到過鮮花、賀卡或是赤裸裸的肉體,但是報告……
虞靖西擡手在搜索框裏輸入“情人送了一份報告是什麽意思”“報告的寓意”“生日送報告說明什麽”……然後陷入了沉思。最後決定簡單幹脆地給錢墨打一筆錢——情人嘛,不就是要這種東西。
另外一邊,錢墨也在房間裏瘋狂搜索:“合同法”“甲方可以單方面解除合同嗎”“提前終結合同要賠償多少”……
錢墨有點焦慮,不知道虞靖西是單純的要有個私生子還是要結婚。虞靖西要是結婚的話,他的房子怎麽辦,他都已經相中好幾個不錯的樓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