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灑苌弘冷血痕
碧青的林木覆滿山嶺,将險峻的石崖也描繪出幾分柔和。自山巅下望,城僅方寸,人如芥子,千裏西江水一如銀練,如雷澎湃之聲也聽不真切,只見波湧南去,一往無前,奔向浩浩大海。
年輕的端州長史一身樵夫裝束,鬥笠低低壓在眉前,手裏握一卷榈皮紙,獨自坐在崖邊石上。山岚侵衣,流雲拂履,有風掠起他的鬓發,帶來數千尺之下江水的涼意。
一枚果子砸在鬥笠上。喻文州也不擡頭,閑閑道:“少天,下來。”
頭頂響了聲口哨,少年輕輕巧巧地從望不見梢的樹頂落了下來,比落葉墜地還要悄然。
這個名叫黃少天的少年像無所不在的風,沒什麽能阻擋得住,正如結契之夜他忽然出現在房裏一樣,每一次喻文州與他遇見,都幾如從天而降,毫無先兆。
黃少天看看他手裏的紙卷:“你又在畫圖麽?”
喻文州點頭:“端州地形奇異,天然有險可依,有備可退,但仍不能掉以輕心。中原已亂,一觸即發,若嶺南諸州再起烽火,覆巢之下端州亦難保全。”
黃少天拽過喻文州身邊的竹簍,從裏面摸出個箬葉包的飯團,在手裏抛了抛:“你倒不像個地方官。”
“怎麽講?”喻文州收了紙筆,問道。
“來這裏當官的,許多人平時縮在官衙裏不敢出來,說這裏蠻子多,怕被飛頭蠻吃了;也有人想方設法地找些珍奇東西,硯臺啊老檀木什麽的……不像你琢磨得這麽多。”黃少天剝開箬葉咬一口,“還有,不提長相的話,你也不像是什麽士族之後,倒像是在軍營裏待過的。”
喻文州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怎麽知道前任官吏都是什麽樣子?”
“我當然知道。”少年琉璃青色的眼眸湛湛如星,流露出與韶秀年貌不相符的滄桑,“這裏每一人從生到死,我都見過。”
喻文州平靜地看着他,随手從他唇角抹下一點米粒,似乎不覺得他說的話有多離奇,倒讓黃少天有點失望:“先講講你的事吧,我還挺想聽聽和我結契的凡人以前做過什麽。”
“其他那些州官呢?”喻文州問。
“他們的儀式不算,”黃少天碰了下喻文州的指尖,“你這樣在神前流血在劍上的才算。”
喻文州便從少小投軍講起,他并不擅長武藝,初入軍營也是自書吏做起,随後于兵法一路漸露頭角,待一軍主帥奉調嶺南節度使,他也受擢端州。黃少天對端州之外的事情尤其感興趣,對軍中同袍之誼、師長之恩也展現出幾分歆羨。
“要是能有師父和同門師兄弟就好了。”黃少天忽然道。
喻文州斂了笑容:“少天為什麽羨慕這個,不羨慕家人天倫?”
“因為……咳,你不是也沒有家人?”黃少天挑起眉梢,細長手指在面前畫了個圈子,“我若有父母的話,也只能是這一山一江了。”
太古之時,黃帝巡行南越,鑄鼎名山,其時山破江涸而現精金,雷熔雨淬而成寶劍,星宿列觀而生銘文,劍刃生寒,如天一生水,上決雲空,下裂金玉。因南方屬火,黃帝留劍鼎湖,成水火既濟之相,鎮此一方山河。
年深日久,劍亦有靈,但它受代代城主盟誓禁制,無法離開這片土地。擁有人身的最初新鮮好奇過後,大多數光陰裏,劍靈都在默默沉眠,看身邊歌哭生死,人來人去,一年年花落花開,日月逾邁。
直到有一天,它感到眉間一滴熱血的溫度。在肉眼所不能及的空間之中,看到劍刃上映出的漆黑眼瞳。
黃少天并不介意對喻文州講述這些。他的壽命遠非一介凡人可比,但面前的青年自有一種沉靜,足可使他信任。
喻文州凝視江水:“我聽聞黃帝留劍,是為鎮龍……”
黃少天忍不住一笑:“你還沒明白麽?并沒有什麽以劍鎮龍,所謂的潭中之龍也是我。本來劍為金之精,龍為水之靈,金可生水,名劍也可化龍。只是實在太無聊了,才又花點年頭,修成人形,脫了那層劍殼。如果我願意,還可以多變幾個和現在供奉的一模一樣的劍出來。”
他的語氣好似在抱怨學堂啰嗦的夫子,卻透着不可言說的寂寥。山可無陵,江水可竭,唯有此生無涯。縱然翻江倒海,統禦一方,也走不出這寂寂山川。
“化個龍形給我看看?”喻文州忽然問。
“你以為是賣藝嘛!”黃少天比劃了個恐吓的樣子。
當然,過得一個多月,喻文州就在中元夜見到了黃少天的鱗角真容。只是喝醉了變出原形這回事兒,黃少天一經醒來,堅決否認。
小城清寧,歲月悠長,日日似無新事,又似足夠使心底播下的種子開枝散葉。
然而亂世之中,終究沒有桃花源。
周遭數州皆叛亂後,形勢一時危急,而嶺南節度使麾下援兵受阻,尚不能及時抵達。端州人口雖少,在喻文州的幾年部署與計算下,護城兵力竟也安排得當,暫未淪陷,只是獨力難支,岌岌可危。一城中人心惶惶,眼見滾滾江流上,鐵索相連的戰船順流漸近,燃燒的箭镞飛舞如流星,火光映水,一如血海。水面傳聲極遠,船中金鐵交擊之聲不啻雷鳴,回響不絕。城中反而靜下去了,光沉響絕,如眠,如死。
端州并無城牆,臨水之處以巨木修築高臺,以供瞭望之用。喻文州青袍緩帶,佩劍登臺。此夜無星無月,天宇如墨,只有一縷劍光,清冷照人。
太古之時鑄就的劍一寸寸出鞘。
黃少天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邊,鮮紅衣袂漫飛,映着深刻眉目,這身裝束顯得頗為不同尋常。
“少天怎麽穿成這樣?”喻文州依然是泰然自若,即使危城将傾也不能抹去他眉間的從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來搶親。”
“血光之災,自應天象。”黃少天少有地語言簡明,“你快走吧!即使你算得高明,全城也撐不到援軍過來的。”
對其壽數千年的劍靈來說,朝代更疊,家國易主,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走的話,一城百姓又當如何?”喻文州緩緩道,“我既負守城之責,又承結契之盟,若一走了之,只為自家一條性命,對得起哪一個?”
“——何況,你有一件事本來就是瞞着我的,少天。”
黃少天怔住,看着喻文州漫步走向高臺邊緣,指尖掠過劍身,眸中若有清光閃爍:“落血為約,須以血償,少天,我在不知情的時候竟為你加了又一重約束。如今我破除此約,以一身一命,換你現真身驅江阻敵,護端州一城平安。自此再無城主禁制,你可縱情游于四海!”
話音未落,他手腕翻轉,握住劍身,向自己胸口貫穿而下!
電光石火之間,黃少天飛身撲上,但已阻擋不及,滾熱鮮血濺得滿身,融入紅衣不見。
黃少天雙手扶住喻文州的肩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睛裏的光漸漸沉黯,忽然一笑:“親我一下。”
鐵鏽味的血已經嗆進氣管,喻文州勉力支撐,慘白雙唇帶着将盡的溫度覆上。
他忽然感到唇間一縷溫涼,像是成形成質的一團暖光被送入喉嚨,滑入腹內,一時有如一道細細火焰自心底湧遍全身。
喻文州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面前琉璃青色的眼眸已轉暗淡,黃少天別開頭,在他耳邊道:“龍珠給你。我有另一半劍魂支持,還能化為龍形一夜,足夠了。我會回來找你!”
胸前一涼,是黃少天拔出了劍!
喻文州自高臺上淩空墜下,他聽見龍嘯貫天徹地,看到飛轉劍光之中夭矯的龍身,随即連天排湧的巨浪将他裹挾住,向下沉去。
雨季江水渾濁,落入其中滿眼皆是琉璃青色,千尋深水瞬間合圍,他已經看不見水上的情狀,徒勞地伸手向上,看着自己素來執筆的白皙手指生出一片片深青的鱗。
剝除意識的重重黑暗鋪湧上來,喻文州抿緊唇間一點點熟悉的溫度。
他以自己的斷約換取斬斷黃少天身上的羁絆,卻料不到黃少天以斷約換取他的不死。
一般模樣,負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