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有迷魂招不得
兩人默默對視,有如各懷心事,但至少黃少天這邊并沒多想什麽,甚至也一時不想去繼續追究緣由,只是想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人。像一場跋涉得太久的夢境臨近尾聲,已經能感到陽光的溫度,卻不願醒來,又不願沉湎。
他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面前化為人身的龍君,對方也報以回望,眼睛裏只映着他,像映着整個世界,寂寥而又溫暖。黃少天這才發現,喻文州眼瞳顏色是琉璃青,光華離合,一如碧潭。
“不相信的話,可以進入我的識海。”喻文州道,隽秀眉目間流露出無可摧折的決絕。
黃少天驟然省悟,這實際上是非常危險的舉動,相當于将命脈向自己毫無保留地敞開。未及他有所動作,喻文州伸過手來,指尖按上黃少天的腕脈,春陽暖流一般的內息湧入四肢百骸,彙集于百會。轉瞬之間,神識有若逆水溯洄,他看見前十八年的光陰倒轉飛湧,看見幼年學劍的山林裏落葉重上枝頭,看見滔滔江潮逝而複返,看見冉冉白雲別嶺歸岫——
他看見,端州劍祠一百年前的模樣。
中原雖遭亂離,嶺南尚存太平。端州小城深避群山之中,又有西江做天然屏障,舉城上下一年來最大的事,也不過是去探看新上任的少年長史,議論一番結契光景。
劍祠庭院之中,水流澈然,映着如洗淨空,袅袅煙氣。橘樹花已落盡,枝葉青青,淡香幽遠。喻文州衣冠俨然,敬香三拜,随即于古劍前擲筊九次,以蔔吉兇。依先祖所訓,祠祝需對蔔辭做些解說,也無非是天人相感,共襄佑護之類的詞句,随着不同結果稍作改動,代代祠祝都念得熟極而流。
但這一代州主的筊象卻出乎意料地少見。
祠祝默誦良久,才遲疑道:“大人,這一筊恐有不祥。”
“何出此言?”少年聲音清澄,波瀾不起。
“這是……夫妻和合之象。”世代供奉古劍的祠祝也手足無措。
通常的結契儀式只需州主酹酒劍前,再宿于劍祠別院一夜,便無他事。酒早已備好,祠祝只道按部就班,卻不料是如此卦象,也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祠外人群已經起了小小波瀾,也有人專想看看這初來乍到的少年出點洋相——亂世之中授予官職幾如玩笑一般,實在也無幾人對這年輕的地方官有所期待。
喻文州鎮定自若:“如此,請容喻某取劍一觀。”
祠祝不好推脫,整衣祝禱幾句,親手開了錦匣,連匣一起捧到喻文州面前。
這一剎那,劍鞘中忽有如嘯清吟,劍身隐隐震顫,幾若風雷相催!
劍祠內外一時鴉雀無聲,一雙雙眼睛盯視着一人一劍,喻文州卻并不慌亂,輕輕推開數寸劍鞘,明如新冰的鋒刃映着他漆黑沉靜的眼睛。他不是慣于使劍之人,出鞘的一剎那,指尖觸到劍刃,一線鮮血流出,随即消弭不見。
——竟是被劍身無聲地吸了進去。
喻文州從容笑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既是天意若此,在下未敢唐突,請一城父老為證,立契為憑,雙觞酹酒,以慰劍靈。”
他順水推船,卻無逾矩之處,其他人倒也無話可說,一場波瀾輕輕掀過。
那夜劍祠紅燈明照,雙燭相映。盡管并不當真,喻文州進房時,還是看見桌上齊齊整整擺好的合卺茶盞,也不禁淡淡一笑。
随即他聽見床帳裏的響動,掀開帳幔便見到頭發被纏住的陌生少年,話音與當地人不盡相同,口齒更是伶俐到十二分,關于自己的來處卻是語焉不詳。
那少年的眼瞳是奇異的琉璃青色,光華流轉,格外通透。
——那便是百年之前,喻文州與黃少天的初遇。
而喻文州看到黃少天的另一重面目,卻是他們相識一年之後。
小城的七月半很是熱鬧,男女老幼皆提燈夜游,長街挂滿大大小小的紅燈,據雲可辟邪祟。夜色已深,游人星散,街角的米酒攤老板卻犯了難。有個話挺多的青衫少年喝了會兒,一頭栽倒在石桌上,臉埋在胳膊裏,怎麽搬也紋絲不動,而且他錢還沒付。
幸好有人解了圍,來者聲音溫文:“家裏人給您添了麻煩。”
老板急着收拾回家,盡管覺得這年輕人有些面熟,也沒多詢問。餘光瞥見那年輕人俯在喝醉的少年耳邊說了幾句什麽,随即将外衫往他頭上一罩,将整個人背了起來,沿街行去。
“不許回頭看。”黃少天頭上蒙了件喻文州的衣服,聲音倒還算清醒。
喻文州忍着笑問:“我若是不來,少天怎麽辦?趴一晚上?”
“反正有辦法的!”黃少天伏在他背上嘀咕。
“你的角快要頂出來了。”喻文州小聲說。
黃少天一驚,伸手摸了摸頭頂,怒道:“再吓唬我就下來自己走!哎你怎麽都不會害怕的?”
“別亂動,前面有人。”
他們走過窄長的青石街,兩邊紅燈搖曳,夜露之氣清冽逼人,江潮拍岸不息,長路若無盡頭。
那一盞盞的紅燈之影,百年來在龍君的夢境中猶未熄滅。
黃少天睜開了眼睛,凝視面前喻文州的臉龐。對方已經起身繞到他面前,手撐在桌上,低頭與他對視,如墨長發自束發玉冠中滑落。
漆黑眼瞳映着琉璃青色,一瞬長于永恒。
他忽然問:“是這裏嗎?”
喻文州眉梢一挑,黃少天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心口:
“我記得……是我刺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