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光明

晉容緊貼門站着,攥着酒瓶的掌心浮起一層薄汗。

只聽得那腳步聲在窗戶邊停了下來,接着打開了配電箱,一陣窸窣聲響。

片刻之後,啪地一聲,走廊上的電燈重新亮了起來。

外頭的人等了一會兒,确定電力恢複,這才掉頭走了。

晉容一直等到腳步聲遠去消失,長長舒了口氣,想把酒瓶放回包裏,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

他将酒瓶舉到眼前,借着窗外的燈光仔細辨認,酒瓶的标簽上寫着酒精度63%。

這樣烈的酒,是可以燃燒的。

他擰開酒瓶,将半瓶酒灑在近處的幾個布袋上,劃了根火柴扔下去。鮮紅的火苗立刻高高蹿起,将十幾個布袋逐一吞噬,滾燙的熱度撲面而來。

他拉開門,确認四下無人之後走出門去,将剩下的半瓶酒倒進配電箱的縫隙裏,再用火柴引燃,等到酒燒起來以後,立刻躲到樓梯口的暗處。

他在心中默默計數着時間。

一,二,三,四……

數到第七秒,燈光再度熄滅,大樓又一次陷入黑暗。

他回到走廊上,快步走向禮堂。

燈光第二次熄滅,人群陷入更深的不安當中,左顧右盼,議論紛紛。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點燭火。

燭光溫潤,映着寂川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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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他手裏擎着蠟燭,唱起了《游園驚夢》。

聒噪的人群頃刻安靜下來,側耳傾聽。

清潤的聲線劃破黑暗,眉目流轉,溫暖燭光勾勒出白衣輪廓,如一幅點染了生命的工筆畫。

“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

他一句句唱下去,黑暗中便生出了閑雲青山,春花滿園。

手指落處,桃花百裏,和煦春風送來清香遙遙,似真似幻。

晉容悄悄擠過人群的縫隙,停在海秋身旁。

“金先生去哪兒了?”方敬雯覺察到了他的歸來,輕聲問道。

他尴尬地笑了笑。“去了趟衛生間,忽然停電,吓了一跳。”

方敬雯便轉頭聽戲,不再過問。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寂川正唱着,空氣中漸漸凝聚起一股濃濃的焦味。人們有些困惑,開始竊竊私語。

東北方向的走廊上忽然有人跑過來,大喊:“不好了!着火了!”

戲聲驟停。

人群乍驚,還未來得及四散奔逃,前門也有人跑進來。“不好了!燒死人了!”

晉容心中浮起不詳的預感,只聽那人接着說:“電箱失火,肖老板給電線燒死了!”

女眷們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尖叫,滿屋賓客在慌亂地找尋着出口,黑暗中人影攢動,異常混亂。

晉容愣了許久,終于想到用身體護住海秋,免受人群的推攘。海秋的身體冰冷,一動不動地站着。

“咱們也快走吧。”晉容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盡可能地掩住聲音的哽咽。

海秋仍是一動不動。

他一把抓起海秋的手腕,硬拽着她往外走,穿過混亂不堪的人群,如同穿過一場漫長的噩夢。

走到大門時,借着路燈,他看到門廊下一團焦黑,已經難辨人形。一群人立在周圍,指指點點。

白衣的身影踉跄着跑了出來,停在門邊。

他把海秋安頓在車裏,又倉皇轉身,折回門廊。

晉容趕到的時候,寂川靜靜站着,淚光在眼睛裏轉了好幾圈,卻忍着不讓它落下來,将嘴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走過去,看到寂川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蓋在玉春身上。

“你們看什麽看!”寂川忽然站起身來,朝着圍觀的衆人怒喊。“都給我滾!”

閑言碎語如鳥雀散去。

寂川仍在原地,呼吸亦帶着顫抖。

晉容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寂川肩頭,輕輕拉住寂川的手。

十指相纏片刻,寂川卻忽然推開他。“你走吧。”

晉容愣了愣。“可是……”

“我知道該怎麽做,”寂川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去,“你走吧。”

消防車開進了院子,周圍愈加嘈雜。晉容走了很遠再回過頭,寂川披着他的外套,一直守在玉春身旁。

他開着車一路飛馳,最後停在郊外的江邊。

他走下車,冷風撲面,殘忍地提醒着他這一切不是夢魇,而是冰冷現實。

他從褲兜裏掏出那把仿制的鑰匙,用力向前扔去。小小的鑰匙在空中劃過一道金屬光澤的抛物線,撲通一聲輕響,沉入水底,成為永遠的秘密。

回過頭時,海秋也下了車。她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第一次這樣淩亂,散落的發絲飛舞在風中。

晉容伸出雙手,海秋便靠到他懷裏來,嚎啕大哭,溫熱眼淚浸濕了胸前的襯衫。

他輕輕拍着女人纖細的肩膀,一邊想起他第一次見到玉春的時候。那個驕傲又浪蕩的九花娘,在臺上妩媚一笑,便撩動滿堂春心。

深秋的風吹過遼闊江面,冷冽入骨。

第二天的報紙上,說警察局意外失火,燒掉了兩處電箱。一處引燃了檔案室,另一處燒死了剛好經過的肖玉春。副局長方敬亭用警察局的禮堂私辦宴會,以權謀私,暫停公職。

清晨,晉容開着車,繞路去了許宅門外。

晨霧稀薄,朱門緊閉,檐下懸着一對素白的紙花。

“等我一下。”他對海秋說,一邊走下車去,将一只木匣放在門外。

他回到車上,一路開向海港,再不回頭。

輪船離港地那一刻,一輪柔和旭日自東方升起,浩浩江水被籠罩在溫暖的日出中。

知道先生前夜睡得晚,小玉蹑手蹑腳地起了床,喂過貓兒,又去掃庭中落葉。有幾處牆頭的白布夜裏被風吹落了,他也踩在椅子上一一挂好。

他拉開門想順道打掃門前,卻見一只木匣靜靜躺在地上。

打開一看,裏頭一朵幽香蘭花,壓着一百張點心鋪的禮券。

全部都是豌豆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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