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長夜
皓月當空。
轎車借着夜色駛入小巷,玉春已經等了他們許久。
“鑰匙配好了嗎?”一見他們,玉春便迫不及待地問。
晉容點點頭。“多虧了那位鐵匠。”
“那就好。”玉春松口氣,這才替他們倒好茶水。
“我們再最後确認一次明天的安排。”海秋從随身提包裏拿出紙筆,鋪在桌上。“明天的戲是下午六點開演,演完後,晚上九點,在警察局的禮堂有一個慶功宴會。”
筆尖在紙上畫出一條線段,兩頭各有一個小圓,分別寫上兩個時間。線段又往下延伸了半寸。
“九點半,玉春燒掉電箱,停掉大樓裏的電,晉容趁亂去二樓東北角的三一二號檔案室,找到那張名單。我留在禮堂裏,随機應變。”
“好。”晉容和玉春各自點頭。
“你到時候直接将我的包拎去。”海秋打開包口,将道具一件件拿出來。德國造的小手電,應急用的火柴,鑰匙,和一小瓶俄國産的伏特加。
“這酒,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要動它。”海秋望着他,目光沉重。
他們都知道酒裏有什麽。一旦落入警察手裏,生不如死,不如自己了斷,求個痛快。
“放心吧,不會到那一步的。”他沖海秋安慰地一笑。玉碎總勝瓦全。
“師哥他……什麽都不知道嗎?”玉春問。
“不知道。”說到寂川,晉容的眼神暗下來。“就這樣破壞他準備了這麽久的事情……卻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容貝勒,”玉春看着他,目光篤定,“師哥如果知道前因後果,一定不會怪你的。成敗在此一舉,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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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容點點頭。“你也一定小心。”
“還有撤退的事情。”海秋掏出三張船票,分出一張遞給玉春。“我已經開始放出消息,我和晉容不久後會去歐洲旅居。你若急着走,可以跟我們同行。若是不急,我已經托朋友跟美國和歐洲的藝術機構聯系,邀請你們去做巡回演出,你和寂川可以同行。”
玉春沒有伸手來接。“我想我還是跟師哥一起走。若我也一起走了,他身邊就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了。”
晉容聽得喉頭一苦。海秋執意将票塞到玉春手裏:“你先收下。用不用得上,之後再決定。”
“也好,”玉春捏着船票,點了點頭,“謝謝海秋姐。”
道別了玉春,他載着海秋,開車返回外灘。上海的夜晚仍舊徹夜喧嘩,無休無眠。
想到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經過這條路,那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忽然都褪去市井浮華,如一場繁華好夢,餘韻悠長。眼前的絢爛霓虹跟記憶中那座塵封的古都遙相呼應,西式洋樓與煙雨樓閣彼此交織。
那晚他睡在沙發上,夢到了以後。
他在西歐的小鎮上,買下一幢小小的古舊的宅院。
他和寂川住在裏頭,春有繁花,秋有皓月,無論大清還是民國,都是遙遠舊事。從今往後,他們便可以不問過去,只管将來。
徹底翻修裝潢之後的富貴戲院,終于又開張了。
馮班主立在門口,笑呵呵地接受客人們的道賀。
“喲,貝勒爺,您來了,”馮班主遠遠見着他,抽身迎上來,“給您留的是一等包房,裏面請!”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前朝的舊夢中。
他們在走廊上碰到玉春,點頭簡單問好之後便擦肩而過。
今夜,整個上海灘的名流都聚集在此,卻個個都屏息凝神,等待臺上那個隽秀空靈的聲音。胡琴凄涼的聲音響起,所有人便一齊沉入一場短暫的幻夢,只知戲中悲喜,不記今夕何夕。
可真是出好戲。
林紐芬病中喪夫,悲難自禁,胸中愁苦漫溢,濃縮成短短幾句唱詞:“叫公子,黃泉路,把妻來待。我這裏,随着你,同赴陰臺。”
寂川一身素白上衣立在夫君的靈堂前,唱腔哀婉細膩。京劇的骨架中,又融入幾分話劇的血肉,新舊交融,大膽又鮮明。
一番苦澀表白過後,林紐芬在夫君靈前自盡身亡。蒼白的身影宛如殘花,随風飄零。
掌聲如春雷乍響,震動蒼穹。
只有晉容一動不動,怔怔看着合攏的幕布,眼淚順着臉頰緩緩淌下來,被他用手背悄悄抹去。
寂川上臺謝了三回幕,每一回眼神都直端端地向前看,穿過偌大的戲院,穿過喧嘩人潮,靜靜落在他臉上。
他這一生不算長,卻也經歷了不少事。大清的沒落與衰亡,民國的繁華與腐朽,剛好在時光的變遷裏,和許寂川糾葛一場。
耀眼燈光映照着臺上素白的衣裳。縱然今夜去死,大約也沒有什麽遺憾了。只可惜他昨夜小院繁花的夢,到底只能是好夢一場。
警察局的禮堂金碧輝煌,擠滿了西裝革履的先生和穿金戴銀的太太。像這樣的聚會,正是名流們進行社交的絕好時機。
周太太舉着紅酒杯正跟人說笑,遠遠見到他們,走過來招呼:“金先生這才來上海幾天,怎麽說走就要走了?”一邊拉住海秋的手。“金太太你也是,說走就走,我心裏頭還怪舍不得。”
海秋親昵地挽住周太太。“我才舍不得你們呢!将來去了法國,遠山遠水的,都不知道跟誰打牌去。”
“金太太這麽好的人緣,還怕找不到牌搭子?”周太太舉起杯子。“來,姐姐敬你一杯,祝你一路順風,手氣長紅。”
剛跟周太太碰了杯,轉頭就遇到方敬雯。
方敬雯卻沒擺什麽好臉色,悄悄将海秋拉到一旁。走前,海秋将自己的手提包遞給晉容,靜靜看他一眼。
“綠島飯店那天的事,我聽敬亭說了。想不到金先生看起來老老實實的,肚子多的是小心思。”方敬雯靠在海秋耳邊說。
“他跟許老板見面的事情,多虧了雯姐姐提醒我。”
“我也是剛好聽到敬亭講電話。等你們去了法國,千萬把他看緊些。”方敬雯叮囑。
海秋拉着方敬雯的手,嘆了口氣。“我來上海這麽久,只有雯姐姐是真心實意對我好。”
方敬雯也感慨。“我只是心疼你。只盼将來我自己遇上沒落的那一天,也有個人來心疼我就好了。”
海秋笑着舉起杯子。“雯姐姐說的什麽話。亡國的變數,幾百年也就這麽一遭,咱們有生之年是再不會遇上了。”
“話可不能說死了。人生的變數這麽多,誰又說得清楚呢?”方敬雯一邊說,一邊輕輕跟她碰了杯。“妹妹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感謝大家前來捧場。”方敬亭出現在禮堂正中。他一開口,喧嘩的會場旋即安靜下來。“《一縷麻》是我第一次嘗試創作京劇,很榮幸能得到許寂川先生認可和出演,讓這出戲最終呈現在大家眼前。”
禮堂中一時掌聲雷動。許寂川立在方敬亭身旁,向着四面鞠躬致謝。
晉容站在禮堂的角落裏,跟着身邊的人鼓掌,眼睛卻盯着牆上的挂鐘。
秒針一格一格地往前走,片刻不息。
“這出戲能順利出演,也要感謝其他演員和樂師的辛苦付出,富貴戲院馮老板的鼎力支持,還有在座諸位……”方敬亭正在侃侃而談,忽然一聲巨響,整個禮堂忽然陷入黑暗。
“怎麽回事?”
“怎麽會然停電了?”
人群紛紛發出不安的質問,方敬亭的演講也停了下來。
晉容無暇關注他們的反應,閃身走進東北方向的走廊,一邊小心留意着周圍的動靜,一邊加快了腳步。
走廊盡頭的門牌上寫着檔案室三一二。确認周圍沒有任何危險之後,他從褲兜裏掏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關好了門,他才從海秋的包裏拿出小型手電。細細的光束劃破黑暗,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十幾個麻布袋。
他走上去,解開其中一個麻布袋的繩子,裏頭竟然裝滿了從醫科學校沒收的文字資料。有教材,有賬本,有學生筆記……滿滿十幾個布袋裏,全部都是寫滿字的各種紙張。而那一份要命的名單,就栖身在其中。
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他們前前後後折騰了這麽些日子,而警察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那張名單,即使發現了,也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懷疑。
可只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們仍要行走刀鋒,冒死消除這細微卻致命的風險。
他深深吸了口氣,想盡快冷靜下來思考眼下的形式。堆成小山的麻布袋裏裝着數不清的書本紙張,要想找出那份名單,大海撈針。他就算将自己鎖在這裏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找到。
怎麽辦,怎麽辦。他在黑暗中凝神思考,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心頭一緊,将手伸進海秋的包裏,摸到了毒酒冰涼的酒瓶。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看文的姑娘,斷更好久。
以為旅游期間會有時間寫,結果完全沒有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