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陶郁的導師安德魯是室內空氣方面的專家,名頭一大堆,據本人簡歷他在卡特總統當政期間還曾經是白宮的環境顧問之一。

剛開學的時候,陶郁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畢恭畢敬,聽他的課恨不得像小學生那樣手背後、腰挺直。随着接觸越多,漸漸地他就嚴肅不起來了。

老安德魯是個逗比的老頭,時常犯迷糊,他講話很有特色,愛套從句,一句話裏往往串着好幾個which,套着套着就忘了自己本來在講什麽。此人犯迷糊最經典的段子,是在錄取某屆新生時,有個學生本科專業不對口,委員會決定拒掉,結果老頭在點接收拒絕的時候眼神不好烏龍了,糊裏糊塗把人招了進來。選導師的時候,這個一無所知的幸運兒就選擇了老安德魯。老頭啞巴吃黃連捏着鼻子認了,對這個學生格外用心,這個學生也争氣,博士畢業後去了加州一所牛校做博後,之後被另一所加州的大學聘為教授。那個幾乎被人遺忘的烏龍事件,是上學期這位教授受邀回母校做一個科研報告的時候,被系主任踢爆的。陶郁當時也在報告廳,聽那位師兄現場講了老頭當年帶他的轶事,作為老頭的現任學生,很多事陶郁也深有感觸。

陶郁算是老安德魯的關門弟子——最後一個博士生,老頭打算等他一畢業就退休,帶老婆周游世界去。老安德魯這一輩子地位有了,名氣有了,錢也不缺,眼下就欠一個完美收官,對陶郁比對那位烏龍徒弟更上心。

最近老頭和系裏一個少壯派教授合作接了一個大項目,涉及芝加哥地區三個主要污水廠,分析廠房裏室內空氣污染狀況,對工人潛在的健康危害,以及治理方案。這個項目為期三年,簡直就是為陶郁量身定做的博士課題,三年後項目完結他也快畢業了,最後留半年正好用來完成畢業論文。這個項目的資金除了能夠支持陶郁三年的學費,還有每個月一千八百美元的生活費。

陶郁在老安德魯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呆了足有半分鐘,簡直不能相信這麽靠譜的好事會落到自己頭上。第二學期的學費陶郁已經交了,這個沒法退回,但是生活費從下個月起就會打到他賬上。陶郁以前打工不睡覺的時候,一個月也沒掙出過一千八,可見知識就是金錢這話一點也沒錯。雖然折合成年薪這個收入仍然在貧困線以下,可對于一個學生,沒有養家的壓力,在芝加哥僅是吃飯租房,那簡直太富裕了。

從老安德魯辦公室出來,陶郁就近去找了唐老師,一副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德行,堅決要求恢複交房租。

唐海南替他高興的同時,啼笑皆非道:“你就這麽急着給我送錢,是想告訴我以後做飯你不管了嗎?”

陶郁玩着唐海南桌上的沙漏說:“管當然還管你們,不說您,就常醫生做飯那水平,我要不管,他只能頓頓吃三明治。但是咱以後也是有事業的人了,不能成天圍着竈臺轉,聽老頭說以後我還得經常往污水廠跑,要是趕不回來,難道你們還不吃飯了?”

唐海南覺得他講的也對,于是說:“這樣吧,以後我和常醫生還是照常每人三百,每個星期把菜買足,你能趕回家就做飯,趕不回來就各自吃。”

陶郁笑道:“以後你們每人兩百,我也出兩百,我也不是貧困戶了,不能老吃你們的。”

唐海南沒再為這一兩百的事多廢話,陶郁這錢雖然不多,但夠他在這邊生活。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以前沒錢可以不要面子,現在有能力了,再額外照顧就該傷自尊了。

跟唐老師顯擺完,陶郁要回去看書,臨走前唐海南喊住他問:“常醫生今天回來嗎?”

“說不好,得看捐心髒那位今天能不能……”陶郁做了個吊死鬼吐舌頭的表情。

常征有個病人等着換心髒,好不容易在西雅圖有個符合條件本人同意捐贈的,兩天前那位捐贈人要不行了,常征的醫院派他過去接收心髒,誰想耗了兩天每次都是要死要死沒死成。這個事就比較麻煩,這邊急等換心,那邊又不能埋怨人家怎麽還不死,常征也不敢離開,怕自己前腳走這人後腳死了。

唐老師看陶郁那糟心樣,擺擺手轟他走了。

陶郁直覺唐海南像是有什麽話,但是又沒說出口,他有點忐忑,是不是唐老師看出他和常征在“約會”了。如果兩人不住唐老師的房子,那這事告訴他也沒什麽,可住着人家的房子就得考慮人家能不能接受,所以陶郁和常征商量,決定對唐房東暫時執行美國軍隊裏對同性戀的政策“Don’t ask, don‘t tell.” (注:該政策後來被認定違憲,2011年正式廢除,美國同性戀者可公開服役。本文設定此時是07年初,該政策還有效中。)

當天夜裏兩點,陶郁接到常征的短信,對方剛乘直升機從西雅圖回來,帶着冷凍的心髒直接回了醫院。

冷凍心髒的保存時間只有六個小時,西北醫院這邊已經做好準備,常征下飛機換衣服消毒,一分鐘也沒浪費就和主治醫生一起上了手術臺。幾個小時後,這顆離開了主人的心髒跨越半個美國在另一個人的胸腔裏開始跳動。

這是常征第一臺親身參與的心髒移植手術,看着尚未蘇醒的病人平緩的呼吸,即使他平日再沉穩,此刻也覺得心情難抑,這是醫生這個職業的魅力——讓生命在手中延續。

常征為這顆心髒熬了好幾天,手術後見病人情況穩定,他下午就提早下班回家補覺,這一睡就睡到了夜裏。

陶郁還沒睡,正在看廠家提供的設備介紹——系裏決定用污水廠項目的資金建一個實驗室,可以培訓自己的學生做水樣和空氣樣本分析。老安德魯把選設備的任務交給陶郁,他這兩天聯系了幾個廠家,要來一些設備資料和報價。

“醒了?”見常征從房裏出來,陶郁從電腦前擡起頭問,“手術順利嗎?”

“順利。”常征坐到他身邊說,“病人要到明後天才能醒,這段時間還要留意排斥反應。”

怕吵醒唐老師,陶郁壓低聲音說:“給你留了晚飯,我幫你熱一熱。”

“不急。”常征拉住他的胳膊,把人壓在沙發上吻了一會兒,低聲說:“去房裏。”

陶郁昏沉沉地被拉進房間,按着對方肩膀小聲道:“約會四次,上床多少次記不住了,這是不是不太符合你預期啊?”

“我所有的休假都用來約會了,你有什麽建議可以和醫院提,我的同事都會感激你。”

“常醫生,你中文最近突飛猛進,都學會損人了。”

“你能不能閉嘴啊!”

事後陶郁幫常征熱了夜宵,自己抱着一疊儀器資料坐在餐桌旁勾勾畫畫。

“你在看什麽?”常征見他一邊看一邊在紙上算賬,忍不住問道。

陶郁把污水廠項目要建實驗室的事對常征講了一遍,又告訴他自己以後的學費生活費都落實了。前兩天常醫生在西雅圖心力交瘁,陶郁怕他分心就沒細說。現在心髒的事解決,就輪到他顯擺了。

常征微笑看着陶郁眉飛色舞的樣子,心裏想這小子也許自己都不知道,這大半年的時間他的變化有多大,從當初提心吊膽地賣苦力,到現在不用再為錢發愁,可以專心于學業,這個成長的過程有幸運的成份,更多的是憑他自己的努力。常征一直覺得陶郁的性格裏有種韌勁,在他最慘的時候,也能笑着調侃幾句,甚至還有閑心去同情別人——他還記着那些真心實意幫他省錢的舉動。他被這樣的陶郁一點一點吸引,到認真地考慮和他一起生活。

“大哥,麻煩你認真聽我說話!”陶郁用筆在常征碗沿上輕敲了一下。

“聽着呢。”常征回神說,“你說想出去租房。”

陶郁點點頭:“以後我每月固定有生活費,我想咱倆單租一個studio,總不能一直住唐老師這……”辦事也不方便。

常征這陣子也在考慮這件事,住在唐老師家總讓他有種偷情的感覺,這不符合他的本性。聽了陶郁的話,他笑道:“這次租房就是同居,不是簡單的室友了,我願意以後和你一起生活,你願意嗎?”

陶郁本想說“廢話,床都上了不是同居是什麽”,可看到對方眼裏的認真,他忽然意識到這話并不是簡單問他願不願意同居,而是在給自己承諾,一個從今往後的承諾。他忽然覺得心裏被填滿了,一絲多餘的縫兒都沒有,收起嬉笑的态度,認真地點點頭說:“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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