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半夜陶郁醒來,發現半張床空着,常征不在卧室裏。
不是又回醫院了吧?
他打開手機,還不到五點,借着亮光照了照,發現對方的呼機還在床頭櫃上放着。爬起來打開卧室門,客廳裏黑着燈,只有電視屏幕發出的熒光,常征靠在沙發上,手邊放着一杯咖啡。
“怎麽不睡覺?”陶郁瞥了一眼電視,頓時睡意全消。
屏幕上是一個打開的胸腔特寫,心髒上插着管子,一只手捏着手術刀在某個部位切了個小口,預想中鮮血迸流的景象并沒有出現。
靠!他打個冷戰,不太能理解常醫生這種半夜看切人的愛好。
“你幾點起來的?” 陶郁抓過一個抱枕倒在沙發上,悶聲問道。
“剛起。”常征随口回答。
陶郁翻個身,背對屏幕說:“他一會兒要把開口切大,橫一刀,豎一刀,然後縫線把幾瓣穿起來,剪掉一塊,再找個人工玩意兒縫回去——就這一段錄像您看了快一禮拜,我都記住了!”
常征被逗笑了,拿開他的枕頭說:“這是主動脈瓣置換手術,從哪裏下刀,橫行延長到什麽位置,往下轉向主動脈瓣環在哪止刀,還有人工瓣膜的選取,縫線的方式都會影響手術的效果。被你講的好像病人是頭牛,對牛也不能随便切啊。”
陶郁不置可否道:“您是半夜睡不着覺,來點重口兒的催眠嗎?”
常醫生不以為意:“我今天上午要做這個手術,Parker讓我主刀。”
Parker是常征所在醫院心血外科的一把手,陶郁經常聽到這個名字,知道常征跟他混,接觸的大都是心髒病人,做手術從一開始打下手縫合,到現在越來越多的交給他主刀。
美國住院醫階段并不是專科培訓,住院醫就是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但幾塊磚擺在那,有圓有方,有扁有長,誰都想挑塊合适的。住院醫個人在某些方面表現突出,那一科的主治醫生自然會經常想到他,有病人就會交給他。
常征的偏重無疑是在心血管外科這一塊,和其他人相比他有個優勢,他父親是個有名的心血管專家,他從小聽過更多的離奇病例,了解那些循規蹈矩之外的治療方案,見識過更複雜的經典手術操作。陶郁見過常征拿着尺子對着他父親的手術錄像測量下刀比例,也被迫聽他念過那些治療筆記當睡前故事。陶郁覺得常征一定很崇拜他父親,不是小孩那種“我爸什麽都會”的盲目崇拜,而是把父親當成自己前行路上的目标來仰望。
倚着沙發扶手陶郁睡起回籠覺,半睡半醒間聽到常征在耳邊說:“下周一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
“Angles’ home.”
每年五月最後一個周一是公共假期Memorial Day,為紀念那些為國捐軀的美國軍人。
陶郁對這個節不以為然,在他的印象裏美國軍人都是自己作死的,比如在朝鮮、在伊拉克、在阿富汗。和大多數中國青年一樣,他對于美軍采取的一切軍事行動都抱有陰謀論的看法。
常征開着車反駁道:“在其他國家領土上的軍事行動就是搞陰謀嗎?這個節也紀念那些二戰期間,戰死在中國戰場的美國軍人。”
陶郁一時無法反駁,他再不了解歷史,好歹也聽說過當年中緬印戰區援華的飛虎隊,聽說過駝峰航線上的美國運輸機和轟炸部隊。
“美國人自己的後院打掃幹淨了?”陶郁不甘心地争辯,“德州鬧自治那幫人解決了嗎?”
常征不緊不慢道:“哪沒有鬧自治的?你發脾氣關起卧室門自治,不讓我進屋睡覺,我解決你了嗎?晾着呗,你還能一輩子待卧室裏不出來?”
陶郁氣絕。
和常征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他并沒有感覺到所謂文化差異,常征的性格內斂有主見,像是按照某種傳統規範培養出來的,陶郁有時甚至覺得對方比自己更像個傳統中國人。然而畢竟是生在美國長在美國,連父母都不是在大陸出生的,除了會講中文外,常醫生恐怕對自己的中華血統沒有太多認同感。當一些話題涉及中美時,他自然而然以美國人的立場來看待問題,而陶郁作為一個接受了二十幾年紅色教育的前憤青,當然不能認同美帝的看法,有時話趕話就會起摩擦。每次吵完陶郁就恨自己沒事扯什麽國家大事,像駱豐那樣只關心綜藝,天下能少多少争端。
車裏安靜了一陣,常征側頭看看陶郁,見對方望着前方不吭聲,輕笑道:“生氣了?”
陶郁手動把對方的臉摁回去:“好好看你的路,開你的車!”
常征笑道:“我也沒真晾着你,每次你把自己鎖屋裏,我都問你要不要喝水吃飯,布什也不敢給鬧自治的停水停電是不是?”
陶郁扭頭看着窗外,心說這他媽是跟我說好話嗎?這是在存心氣我!
“其實兩年前我也有過沖動想去參軍。”常征忽然說,“那時美軍在阿富汗的紅翼行動慘敗,那年獨立日我和朋友到市區參加一個集會,正好看到有空軍在招軍醫,我還拿了報名表。”
“後來為什麽沒去?”陶郁忍不住轉回頭問。
“因為我還欠着一大筆貸款啊!”常征笑了笑,“開玩笑的,因為聽說當時入伍的要送到駐韓美軍基地,不上戰場。”
陶郁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從沒有過當兵的沖動,連個念頭都沒起過。那時他有家裏規劃好的錦繡前程,沒事誰會去找虐,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到晚被人當騾子練。想來國家遠離戰争不過二十幾年,沒經歷過戰火的一代已經把和平視為理所當然,當兵成了沒有出路的選擇。
常征并沒有期望陶郁對自己當年的熱血發表評論,接着說:“其實哪國的軍人都一樣,他是為他的國家服役,國家的戰略方針也許會出錯,但作為軍人服從命令,為國捐軀,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
車子開了兩個小時到達遠郊一處公園,周圍都是森林保護區,下車的時候陶郁看到幾只鹿在不遠處悠閑的覓食,對來訪者毫不在意。
常征帶他走向一片尖頂的建築群,邊走邊介紹說:“這裏是教會的産業,收容一些有殘疾的孩子,有一些是戰死軍人的後代,因為各種原因他們的母親或者其他親人負擔不了他們的生活,于是把孩子送到這。也有一些是家裏交錢,定期把孩子送來一段時間,讓他們和其他有類似疾病的孩子一起相處。”
陶郁問:“你是來這裏做義工嗎?”
“算是吧。”常征說,“這裏有些孩子患有威廉姆斯症,我父母建了一個基金,用他們自己的收入操作,也接受社會捐贈,每年會為一些有這樣症狀的孩子檢查身體和手術。”
陶郁沒有聽過這種病,問:“威廉姆斯症是什麽病?”
“一種先天的神經發育異常,由于七號染色體上的基因缺失造成的。他們大多智力發育不正常,但是非常樂于親近人,對陌生人也很友好。幾乎所有有這種症狀的人都有心血管疾病,比較普遍的就是主動脈瓣狹窄。”
兩人已經走進接待室,值班的是一位中年白人婦女,似乎和常征很熟悉,親切地和他打招呼。
常征上前和她擁抱了一下,側身為她介紹陶郁:“This is my partner, Yu.”
陶郁近來已經習慣了“partner”這個身份——同性戀人在介紹自己另一半時的稱呼,起初他對着外人還有些忐忑,不知道別人會怎麽看待他們。但漸漸地顧慮就被打消了,大多數人并不會表現出特別的關注,即使有人在第一時間表示驚訝,也會很快恢複如常。陶郁想,這也許是因為常征接觸的人群相對有教養的緣故吧。
白人大媽叫Susan,很熱情地和陶郁握了手,交談幾句後,把他們領到了孩子們的活動室。
有威廉姆斯症的孩子有共同的外貌特征,鼻根很低,嘴唇寬大,下唇很厚,大多數孩子還有斜眼的問題。但常征說的沒錯,他們确實很樂于親近陌生人,一進活動室,陶郁和常征就被孩子們圍住了。
陶郁沒有過帶孩子的經驗,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聽着小孩們饒舌但是毫無語序和邏輯可言地唧唧喳喳。他轉頭看向常征,發現對方單膝跪在地上,手裏拿着一個超人玩具在和一個男孩玩打仗游戲。常征臉上帶着笑,陶郁覺得那笑容和平時不同,是一種純真的像兄長對幼弟的包容而平等的笑。
一只皮球撞到陶郁身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看向球的來源——一個看來七八歲的女孩,和另外幾個孩子一起期待地看着他。陶郁把球輕輕擲向身邊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歡快地大聲喊着接住球,又扔還給陶郁。陶郁和幾個孩子圍城一圈,皮球在其間毫無規則地跳來跳去,伴随着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呼喊,越來越多的小孩加入了這個圈子。
皮球又一次從陶郁身邊飛過,他轉身去撿球時,看到常征把一個小女孩扛在肩膀上,正微笑地看着他。
常征肩上的女孩朝他喊:“Ball! Ball!”
陶郁把球伸到女孩面前,在她伸手即将觸到球之前又往後撤走,來回幾次,才最終把球交到女孩手裏。身後那些孩子們也在喊着扔球,常征把女孩放下來,她抱着球跑去加入那一夥小孩。
趁周圍沒有人,常征拉過陶郁輕輕一吻,在他耳邊說:“Nice job!”
陶郁有些臉紅,看着面前一群小孩說:“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和這樣一群孩子一起玩。”
“他們也有自己的思想,只是無法和人正常溝通。”常征說,“他們當中有些人很有音樂天份,但是沒有機會接受正規的培訓。教會只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和簡單的教育,他們需要更多的人關心。可是這世上每天有那麽多的事發生,有多少人會來關注這樣一群孩子,因為心髒疾病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活不到成年。我父母辦的基金每年大部分的資金用來給一些心髒病嚴重的孩子做手術,剛才那個女孩叫Jennifer,她是今年的候選者之一。”
陶郁看向那個女孩,可能是身體承受不了運動的負荷,即使只是扔球這樣簡單的運動,她坐在地上,臉色蒼白,但依然快樂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陶郁問常征:“你父母怎麽想到辦這樣一個基金?”
“記得我跟你提過我有一個夭折的姐姐嗎?”常征說。
陶郁有印象,但那時對方沒有細講,只說有個姐姐在他很小的時候去世了。他驚訝地問:“難道她也是這個病?”
常征點點頭:“她有很嚴重的心髒缺陷,還有并發的腎髒損傷,她換過一次心髒,但是手術後只過了九個月就去世了。我那時只有兩歲,對她沒有太多印象。我媽說她很愛笑,很熱情,像個天使。”
“所以你父母為了紀念她,創辦了這個基金?”
常征說:“我姐姐去世時,我父親剛剛升做主治醫生,他那時已經開始有名氣,我母親是兒科醫生,可是他們也留不住自己的女兒。基金是到我弟弟出生後才啓動的,剛開始只有很少的資金,只能幫有同樣疾病的孩子做檢查,沒有能力為他們支付手術費用。後來我父親的一些同事和朋友相繼加入,又得到一些醫院的資助,可以無償使用醫院的檢查設備,慢慢才有了規模。”
“幸好你和你弟弟都沒有這樣的病。”陶郁感慨,一家裏要是幾個孩子都這樣才是要命。
“這不是遺傳病,是基因缺陷造成的。”常征解釋說,“不過我媽說她當時生我和我弟弟的時候也是又期待又害怕,好在我們都健康。”
陶郁還在回想那些快樂又不幸的孩子們,常征忽然轉過頭對他說:“我以後會接替我父親繼續運行這個基金,像我父母一樣,他們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投入其中,連我念醫學院也要自己貸款。”
陶郁說:“小孩上學貸款這種事你就別操心了,反正咱倆也搞不出來。”
常征笑了笑說:“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不會很富有,但我也不會讓你再為生活發愁。”
陶郁想常醫生的中文還是不過關,富有指的又不一定是家財萬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