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剛來美國的時候,陶郁随身帶了八百美元現金和一張國內銀行的雙幣卡。交完第一學期的學雜費後,他把卡裏餘下的一兩百美元都取了出來,只留了大概十塊錢,那張卡被他壓在箱底,再也沒拿出來。
搬到新家後,箱子一直收在壁櫃裏,由于儲物空間有限,一些當季不穿的衣服都塞在箱子裏。進入六月,天氣逐漸升溫,周末陶郁在家把夏衣全搬了出來,露出壓在最下面的一個皮夾。
他對着皮夾看了一會兒,那是在國內時用過的,魏玮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打開皮夾,裏面有他國內的身份證、駕駛證、出國前打疫苗的證明卡,還有那張銀行卡。陶郁登錄網上銀行,想查查卡裏的錢還夠不夠交年費,當看到餘額時,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賬戶上憑空多了十萬美元!
錢是分兩筆轉進來的,一筆五萬,都來自國內賬戶。陶郁查了轉賬時間,第一筆是在交完學費後不久打進來的,那時卡裏餘額只剩了十塊錢;另一筆是去年年底,他想了想,剛好是在微博上貼了照片之後。
知道這張卡信息的除了自己,只有老媽。
陶郁手裏捏着卡,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出國前他給父母留了封信,告訴他們自己走了。下飛機本想報個平安,可機場的電話尼瑪是個擺設,沒打成。後來經歷的很多事,讓他不敢松懈也不敢跟家裏聯系,自欺欺人地想沒人在意他的死活,其實內心裏怕一旦跟家裏通話,會忍不住把所有委屈都倒出來。人總是這樣,沒人傾訴的時候憋着一股勁兒,再苦再累也能挺過來,而一旦有了發洩的出口,就在別人的同情裏不自覺地憐惜起自己,好像再多一分苦也不能受了。
家裏給他轉了錢,卻沒有只言片語,陶郁猜不出這是父母沒有抛棄他,還是“給你一筆錢,以後自生自滅”的意思。他一時想聯系銀行把這錢從哪來轉回哪去,一時又想是不是應該先跟家裏說清楚。心不在焉地在電腦前坐了一下午,他打開微博想給老媽發個私信,可幾句話寫了删、删了寫,總覺得詞不達意——太長時間沒聯系,話都不知該從哪說起。
最後他只打了兩行字:“媽,我有獎學金了,過得很好,不用再給我轉賬。你和爸注意身體。” 這次他沒再猶豫,點了發送。
關上電腦忽然有種輕松的感覺,像是堵住心口的石頭被挪開少許,透了一絲亮光進來。
他扯了兩篇文獻倒在沙發上,看了沒有半分鐘就把自己催眠了。
睡得迷迷糊糊時,他被樓道裏有乒乒乓乓的動靜吵醒。誰家熊孩子亂敲門,他翻個身面朝沙發背,又睡了過去。
再後來陶郁是被常征搖醒的,一睜眼就看到對方近在咫尺的臉,那表情說不上悲憤還是焦慮、活像剛中了兩個億結果發現彩票被人偷了。
“你有沒有事?”常征伸手在他臉上拍了拍。
陶郁心想他怎麽搶我的臺詞?正納悶兒時,餘光瞟到客廳角落裏竟然站了個警察?!
卧槽!真是警察!腰上還挂着槍!
陶郁“騰”地坐起身,條件反射地想,我的護照在哪?我的I-20?我的學生證?我手續齊全,不打黑工很久了……
常征見他這副反應,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哪裏感覺不好?”
陶郁回過神來:“咱家有個警察,我感覺哪兒都不好!”
确定他什麽事都沒有,常征起身對警察說:“I think he‘s fine. You can get started, but it looks like he’s not aware of what happened.” (譯:我覺得他沒事,你可以開始了,但看起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陶郁緊張地盯着人高馬大帶着啤酒肚的白人警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他媽的常征怎麽也不說清楚!
警察倒是挺友善,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紹,然後問道:“Did you hear gunshots this afternoon?”
陶郁:“……”
卧槽槍擊案?死沒死人?兇手落網了嗎?萬一沒抓住,我接受警察詢問,事後會不會被報複?最主要的是,我是個良民,生長在不允許私人擁有槍支的國度,我只在電影裏聽過開槍,誰他媽知道槍戰片裏的音效特技是不是真的?!
警察和常征都不知道陶郁這一番長篇的心理活動,只看到他表情茫然仿佛是在走神。常征拍了拍他肩膀,重複道:“你有沒有聽到槍響?”
陶郁搖搖頭:“I was sleeping. I didn‘t hear anything.”
警察先生倒是沒有懷疑,他親眼看到常征進屋才把沙發上這人搖醒的,于是換了個問題:“Do you know a bullet came through your door? Actually two, the other one got stuck in the lock.” (譯:你知道一顆子彈穿透你的門嗎?事實上是兩個,另一個卡在鎖裏。)
陶郁:“!!!”
他跳下沙發跑到門口,大門敞開着,樓道裏還有警察在詢問其他住戶。他看到自己家門上果然有個彈孔,子彈穿過實木門速度降低,只在對面牆上留下一個淺洞。門鎖是被另一顆子彈打壞的,從射擊角度看并非流彈誤中,像是蓄意破壞,兩顆子彈都被警察取走了。
陶郁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轉向尾随而來的常征,聲音有些顫抖:“他是想進屋嗎?”
常征一顆心像是坐過山車,從接到房東電話時的恐懼揪心,到回家看到人完好無損時松一口氣,現在看着被破壞的門鎖又後怕地想,再補一槍恐怕就能破門而入了,陶郁一個人在家睡覺……
他摟住對方肩膀安撫說:“沒事了,人已經抓住了。房東馬上就到,保險公司也會過來。今晚你要是害怕,咱們就去住酒店。”
六月天裏陶郁手腳冰涼,後知後覺地問:“樓下大門有電子鎖,人是怎麽進來的?”
“是樓裏的住戶。”常征說,“就是住5A那個單身漢,聽說他最近剛失業。”
失業犯瘋殺人?陶郁回想起自己睡覺中途确實被吵醒過,他對警察說:“I did hear a bunch of noise that awoke me a bit, but didn’t realize those were gunshots. I thought kids were throwing bouncing balls or something. That‘s all I know.” (譯:我确實聽到一些噪音,但沒意識到是槍聲,以為是熊孩子扔彈球。)
警察記錄下來,又問他們了不了解5A那個人,知不知道平時有什麽人和他來往。陶郁和常征都出門早,偶爾碰上過一兩次也只是點頭打個招呼而已,沒有說過話。
警察走後,常征關上門,轉身一把抱住陶郁,在他勁邊深吸口氣說:“我要吓死了!房東打電話時我正準備手術,丢給Parker就跑回來了。”
原來樓裏有人聽到槍聲報警後,又給業主委員會的負責人打了電話,業主委員會是由樓裏住戶組成,負責人有每一戶的緊急聯系方式,就聯系上了房東。房東平時住在郊區,趕來路上給常征打了電話。
陶郁僵着身子,還沒完全從震驚裏緩過來,在知道自己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後,他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不是常征,而是久未聯系的父母。想到如果自己就這麽死了,他們也不會知道,天亮時會像平時一樣起床上班,幾天後接到常征或者是大使館帶去的消息,然後來給他收拾遺物。
陶郁知道自己反應過度了,但他抑制不住去想,爹媽接到消息會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他沒法騙自己他們真的不管兒子的死活,他想到老媽,想到賬戶裏那十萬美元,他意識到自己很想家。
“我有點想回國一趟。”陶郁小聲對常征說,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音,忍不住又說:“不是有點兒,是很想……”
“給我一星期。”常征說,“我去辦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