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身高的距離

唐晉坐在期末考試的考場上。

語文考卷的最後，是一道前兩年炒得比較熱的任務驅動型作文題。

他想起秦北辰說，這種題目緊扣材料，講究就事論事，重思考重分析，或是辨析争議話題中的不同立場觀點，或是從各方角度分析某個行為，總之是圍繞給出的材料進行，不會引唐晉腦洞大開無法選擇，恰好适合唐晉發揮。

唐晉偏過頭去，坐在第一位的那個人，坐姿、行筆都是再标準不過的規範動作，漆黑眼眸被垂下的眼睫半掩住，整個人從容安靜，下筆沒有片刻遲疑。

于是唐晉也靜下心來，開始分析題目。

【……錄音中，這名老師不僅在課堂上公然頻繁辱罵學生，還誘導全班同學一起對婷婷進行人格侮辱。

對于這名班主任的做法，你怎麽看？請綜合材料內容，表明你的态度，闡述你的看法。】

唐晉在“對”“班主任的做法”“綜合、內容”“表明、态度”“闡述、看法”幾個詞下，畫橫線标注。

然後，在草稿紙上豎着列下從1到5五個數字。

1、引。用簡短語句概括事件梗概，秦北辰說最多不能超過90個字。

2、議。表達出總論點，立場要明确。秦北辰特別提醒唐晉，不是選心裏最同意的那個，而是選能想出更多、更好分論點的那個。

3、分析。從正、反、裏、表等各個角度，快速列出從總論點延伸出的分論點，盡可能多，然後從中挑出最有把握闡述清楚的、最有亮點的兩到三個分論點，圍繞材料進行分析，寫進作文，每個分論點單獨成段。

4、解。提出一兩點解決辦法或呼籲，要表現出對社會、時事的了解。

5、總結。總結觀點，表達希望，深化主題。

把秦北辰教的解題步驟牢牢記住，唐晉一步一步理清作文的脈絡，然後進行填充。

寫完作文，居然還剩餘五分鐘考試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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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晉檢查了一遍姓名考號，趴在桌上等收卷。

他又去看秦北辰，秦北辰正望着窗外，像是在放松眼睛。

這麽近，那麽遠。

唐晉想起那天，自己開玩笑提議暑假找秦北辰瘋狂寫作文。

秦北辰卻很理智地回答：“你不是缺乏閱讀積累，也不是沒邏輯，基本功不差。只要你不過于糾結主題，掌握打草稿、做框架的解題思路，形成習慣，過了這倒坎，作文對你來說也就不難了。暑假保持練習就可以，不需要執行題海戰術，不論從哪方面看，性價比都非常低。不如把時間放在英語和數學上。”

道理秦北辰說得都對。

但是，唐晉無聲嘆息，他又不是單純想補習作文，他是想和好朋友待在一起啊。

不過，補習英語和數學，也可以找秦北辰。

反正秦秦什麽都會。

唐晉這樣想着，眼睛又亮起來。

“收卷。”

當高二學生從教學樓湧出來，奔向自由的時候，胖子站在一班門口的走廊上，深情地向天臺抛了個飛吻，與誠哥戰鬥過的地方吻別——下學年開學，他們就要搬去高三樓了。

許萊暑假要打工，戴安安要出國度假，航班就在今晚，戴安安坐在許萊課桌上直呼舍不得，許萊一個白眼：“反正遇到個帥哥你就把我忘了，看透你。”

戴安安非常的理直氣壯：“他們都是我路過的風景，哪一次我不是看厭了就回來了。”

發表完渣女宣言，戴安安又攬着許萊撒嬌：“mon amour，我給你帶香水呀。”

對這個渣得坦坦蕩蕩的閨蜜，許萊一點辦法沒有。

唐晉不打擾女生談話，抱着自己和秦北辰的書包等秦北辰，秦北辰一從辦公室回來，他就拉着秦北辰走人。

成大仙剛好在門口，和胖子一邊一個攔住門，笑嘻嘻地通知：“草啊，過兩天男生一起聚聚，記得看微信。”

唐晉比了個ok的手勢。

成大仙又故意狗腿道：“也歡迎秦總，秦總願意扶貧嗎？”

成大仙其實有個大氣深刻的本名，叫成憲，但因為他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包打聽，愛嚼舌根，所以被冠上了這麽個黃鼠狼似的外號。

他一直想從秦北辰那裏打聽地府高中的八卦，比如傳聞中的跳樓傳說啦非人時間表啦，都被秦北辰不鹹不淡地擋了回去，什麽都沒問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這事挫敗了他身為包打聽的驕傲，這家夥居然跑到老師們那裏打聽到了秦家的背景，和胖子一起把秦北辰的外號又升了個級。

他倆起哄，秦北辰都沒在意，随他們怎麽喊怎麽答。

秦北辰還沒開口，唐晉就随他們貧嘴說：“扶什麽貧，沒出息，正宗富豪都AA的，我們先定個小目标，實現聚餐AA制。”

唐晉随口敷衍了一下，推着秦北辰往外走：“就這麽說，我們還有事，先走了啊。”

秦北辰以為他是找借口，沒想到取了單車，唐晉就很豪邁地拍了拍後架：“快上來。”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二十分鐘後。

秦北辰體貼地問渾身大汗的唐晉：“換人嗎？”

頂着大太陽，載着1米82的秦北辰騎了二十分鐘單車的唐晉：“……不用。”

三十分鐘後，秦北辰長腿撐地，把單車停了下來，說腿縮得難受，強行和唐晉換了位置。

他也不需要唐晉指路，他已經看出來了，這是往唐晉家以前住的那個老小區去的。

雖然不知道唐晉帶他跑回來幹什麽。

進了老小區，唐晉鎖了車，拉着秦北辰往小巷裏繞，越繞越熟悉，最後繞到一片居民樓背後。

在居民樓和某機關大樓中間，有一截廢棄的舊院牆，是老機關大院推倒重建後，因為區域重疊，遺留下來的三不管建築殘餘，上面已經挂滿了爬山虎。

“居然還沒拆。”唐晉興奮地說。

唐晉松開秦北辰的手肘，走到那截舊院牆邊，走走停停，時不時揭開厚厚的綠葉細藤，在尋找什麽。

“找到了！”

沉默的秦北辰擡起腳步，走過去。

這截舊院牆被青苔濕氣腐蝕得很嚴重，牆面呈現出黴跡斑斑的暗黑色，因此，将深深的刻痕反襯得更明顯。

長短不一的四道刻痕。

如果有其他人看到，也不會曉得那是什麽。

但秦北辰和唐晉知道。

那是他們兩個人，在十四歲的那個暑假，為了比較誰長高得更快，分別在暑假開始前和結束後，刻在舊院牆上的身高标記。

那個暑假開始前，他們差不多高。

那個暑假結束後，他們都長高了一點兒，但也還是差不多高。

唐晉沒有說話，他輕輕推着秦北辰的肩膀，讓秦北辰站到牆邊。

秦北辰似乎忘記了潔癖，順從地靠上那小瀑布般的爬山虎。

唐晉用鑰匙，順着秦北辰那一行的兩道刻痕，在其上，刻出一道新的長長的刻痕。

然後他将鑰匙交給秦北辰，自己靠上舊院牆，秦北辰靠近他，依樣為之。

最新的兩道刻痕，高高地懸在舊刻痕之上，隔出一段無法忽視的距離。

本來，14歲到16歲，就是少年瘋狂長高的時期。

唐晉用手指比了比兩道新刻痕之間的高差，約三厘米；又用手比了比新舊刻痕之間的高差，都是用力張開拇指與中指都無法量出的差距。

秦北辰長高了好多，他不知道秦北辰是怎樣長了這麽多的，他沒有看到。

唐晉回過頭去看秦北辰，彎起眼睛：“你長高了好多啊。”

秦北辰沒有說話，走近了一點。

唐晉提醒秦北辰：“你好像還欠我一次小狗？”

“嗯。”

“那就，下學期開學，我幫你過生日，好不好？”

所以，下學期一定還要在。

秦北辰搖頭。

唐晉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秦北辰又走近了一點，微微垂首，對上唐晉的視線，鄭重道：“糖糖，我不會走。”

“所以，這不算要求，”秦北辰補充說，“換一個。”

“那就，暑假要見面。”

“嗯。”

“一起看球？”

“嗯。”

“我們一起把火影看完！”

“不行。太長了。”

唐晉躺在床上。

卧室沒有開燈。

上次月考排名回升後，唐家就恢複了太平狀态，沒有沖突，沒有矛盾。無事發生。

耳機裏，那個永遠少年音的樂隊主唱，正唱着“難道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

很喜歡這首歌的唐晉，今晚卻撇了撇嘴，點出亂序播放，劃到下一首歌。

白天，他帶着秦北辰去舊院牆刻下新的身高，秦北辰長成了那麽高大帥氣的模樣，才沒有潰爛。

雖然，他沒能親眼見證。

這三年，他們沒有一起長大。

唐晉不自覺擡起左手，像那個電影裏的少年一樣，在黑暗中，向上伸出手去，觸摸空氣。

他也知道，既然父母都是獨立個體，按照倫理世情，他與秦北辰更是獨立的個體，他不應該這麽依賴秦北辰。

可是啊。

唐晉勾起手指，修長的手指慢慢收回掌心，逐漸握成一個拳頭，除了空氣，沒有抓住任何東西。

在那個十四歲的暑假，他和秦北辰在陌生鄉間，像是被遺棄的小貓小狗，蜷縮在一起取暖，支撐彼此生存下去。

小貓小狗，逐漸熟悉彼此的氣息，舔舐彼此的傷口，共同玩耍，互相照顧，在那個炎熱又酷寒的夏天，相依為命。

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