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四歲夏天(一)

抵達陌生鄉間的第二日, 唐晉是被秦北辰喊醒的。

六點多天已大亮,主人家已經出去幹活了,年邁的婆婆領着他們到老屋去,指點他們揭開扣在木桌上的竹制籠罩, 裏面是給他們留的早飯。

用青菜筍幹煮的湯泡飯, 還有一碟專門做給小客人的,裹上面粉炸得金黃酥脆的小河魚。

都是本地出産、現摘現做的純天然食材, 不是多精細的食物, 但勝在風味新鮮,讓少年們吃得心滿意足,對外面的鄉間天地生出更多好奇, 把昨夜納涼時的不安心境都去了大半。

唐晉又記起昨晚下定的決心, 要保護秦秦,要帶秦秦在這裏玩得開心。

于是他又給自己鼓了鼓勁, 抓緊了秦北辰的手,大聲說:“秦秦,我們出去玩吧!”

秦北辰一副很無語的樣子, 兇道:“都說了上午做作業!”

把這事給忘了, 唐晉嘿嘿直笑。

秦北辰和唐晉坐在堂屋裏寫作業,主人家的婆婆在天井中洗碗,汲井水、潑水的聲音是唐晉以前從沒聽過的,給人一種有別于城市生活的純樸感, 令他們更加鮮明的感受到, 他們正處在與S市截然不同的陌生鄉間。

清洗碗筷的水在天井的青石磚上潑開, 緩慢地蒸發,将夏日清晨并不炎熱的氣溫壓得更低,清風徐來, 将清水的氣息吹進堂屋裏,涼爽得很舒适。

秦北辰眯了眯眼睛,像是被風吹舒服的貓。

唐晉對着一道數學題算了半天,算不出來,心裏反倒松了口氣——終于找到一題不會的了。

唐晉撓着後腦勺,把作業本移到秦北辰眼皮底下,可憐地說:“這道不會做。”

秦北辰低頭看看,斬釘截鐵道:“不可能不會。不要偷懶。”

唐晉不服氣,有點委屈地說:“就是算不出來啊。”

秦北辰拽過他的草稿紙,輕哼一聲,把其中一個步驟圈起來,昂着下巴推回去:“丢了個數字。笨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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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晉仔細看秦北辰圈起來的那步,發現真的丢了個數字,他再認真演算一遍,填上答案,又把作業本移到秦北辰眼皮底下,乖乖的問:“這樣就對了吧?”

秦北辰矜貴地點了一下腦袋。

然後,他還跟老師似的教訓道:“你認真一點。下午再出去玩。”

唐晉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

唐晉心想,秦秦真是很好哄啊。

然後繼續埋首作業本,在兩個人之間有個小本子,是秦北辰随身攜帶的記事本,比新華字典小一圈,很薄,黑皮封面。

從前往後,記錄的是秦北辰覺得有必要弄清楚的問題,從後往前,記錄的是秦北辰給自己做的計劃。

據唐晉的觀察,秦北辰兩個月就能用完一本,然後換一本一模一樣的新記事本。

現在記事本翻在靠後的一頁,本子中央夾了個長尾夾,使它保持攤開的狀态,左邊那面是秦北辰給唐晉列的暑假作業完成進度,右邊那面是秦北辰給自己列的暑假作業完成進度。

裏面最麻煩的,是暑假日記。

唐晉期待下午發生一些好玩的事情,否則他不知道能寫什麽。

主人家的婆婆已經洗完了碗,搬了把竹椅坐在堂屋門口,扇着蒲扇,半閉着眼睛休息。

臨來的時候,唐媽媽匆忙告知,說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唐晉爺爺的堂弟家,又當着兩個孩子的面給來接人的男子塞了不少錢。

不管唐晉怎麽抗議,唐媽媽最後也只是說:“是很好的親戚,一定會熱情招待你們的,你們就在那裏玩兩個月吧。”

秦北辰自覺是客人,從頭到尾都沒說話。

昨日抵達這裏,倒也證明唐媽媽所言非虛,主人家确實對他們十分熱情。

主人家也姓唐,是個大家庭,唐爺爺的堂弟已經故去,他的妻子就是剛才給唐晉秦北辰洗碗的婆婆,叫__春來婆婆。

他們膝下有兩個兒子,按輩分,唐晉都要喊伯伯。兩個兒子娶妻生子後都搬出了老屋,分別起了新房子住。

所以現在一家人分居三處,大兒子家、二兒子家和春來婆婆住的老屋,都是帶院子的大房子。

兩個伯伯說了,随便唐晉和秦北辰想住哪裏就住哪裏,看他們喜歡。

大兒子和二兒子家都很現代,外表還帶有當地建築風格,內裏該有的現代化設施都有,昨晚唐晉和秦北辰住在大兒子家,沒有哪裏不習慣。

春來婆婆住的老屋就不一樣了,是木造的徽派老宅,雖然水電俱全,但還是處處顯出古舊。尤其是春來婆婆獨居在此,屋裏時常點着檀香,淡淡的檀香滲透了每一個角落,讓人的心跳不自覺就平緩下來。

唐晉和秦北辰都挺喜歡這裏的,所以選在這裏做作業。

臨近中午時,二伯母從田裏趕回來,到老屋給老少做午飯,吃完午飯,按昨晚說的,她領唐晉和秦北辰去認識新玩伴。

唐晉牽着秦北辰的手,跟在矯健的二伯母身後,踏在石板路上,滿眼好奇。

這個村在A省、Z省和S市的交界,青山綠水,是個水墨畫般的地方,風景很美。

路上看到的老建築都是徽派木屋,新房子就風格不一,有像兩位伯伯家外表還保持舊派風格的,有建成小洋樓的,還有放飛自我中西結合的,把唐晉看得直樂。

秦北辰想,這大概就是經濟發展的結果吧。

二伯母帶他們走到村中,那裏有個曬谷場,場邊是個老戲臺,一幫孩子們正在鬧哄哄地商量着什麽,隐約以其中一個稍大的孩子為首。

“邵峰,”二伯母喊那個稍大的孩子名字,“過來。”

二伯母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幹脆利落地把唐晉和秦北辰托付給叫邵峰的少年,就急忙趕回田裏幹活了。

大約七八個孩子,站在邵峰身後,和邵峰一起打量着城裏來的兩個孩子。

邵峰看着對面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倆小子,心裏有點小憂郁,他知道,從這倆小子出現的那一刻起,他邵峰就不是整個村最靓的崽了。

城裏來的,會不會脾氣很傲,看不起人?

唐晉拉着秦北辰的手,笑着對邵峰說:“我叫唐晉,他是秦北辰,你們在玩什麽?帶我們一起好不好?”

“好、好啊,”邵峰有點臉熱,拍胸脯保證,“你們就跟着我,我帶你們玩。”

唐晉彎起眼睛笑:“謝謝你,你真好。”

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領頭的邵峰又被唐晉迅速攻略,于是很快就熟了起來,在邵峰的帶領下,一起去田裏采桑葚。

這邊養蠶的農戶不少,有很多桑葉田,正是桑樹綠葉茂盛的時節,結了許多甜甜的桑葚,那時還沒發展旅游,桑葚也還沒成為值錢的水果,大人們懶得摘,只有孩子們熱衷,他們有的挎着竹籃,有的随摘随吃,一進桑葉田就分散開來,各摘各的。

邵峰跟在唐晉和秦北辰身邊,給他倆指點什麽樣子的桑葚更甜,也是怕田裏有蛇,城裏小孩會怕。

“看上去,像是很迷你的一串葡萄,”唐晉捏着桑葚對秦北辰說。

秦北辰眉頭一皺,捏着唐晉的嘴,問邵峰:“他舌頭怎麽黑了?”

邵峰大笑起來。

吃了桑葚,舌頭牙齒都被汁水染成黑色。

唐晉也笑,也不顧忌牙齒和舌頭都被桑葚汁染色了,秦北辰看着唐晉泛黑的嘴巴無語,只慶幸自己不吃沒洗過的東西,沒被染色。

吃過桑葚,邵峰帶孩子們去小溪裏捉魚。

此村多山水,有溪有河有溝有渠,孩子們捉魚的那個小溪在山腳。溪畔柳樹成蔭,溪中清水急流,有很多石頭,大的大到足夠孩子們躺上去睡覺,小的小如鵝卵,被溪水沖刷得光滑潤澤,可以撿出來玩丢抓游戲。

唐晉用跟荷葉非常像的大芋頭葉裝了一大捧桑葚,是他剛才給秦北辰摘的,趁邵峰他們捉魚,在上游溪水裏洗了洗,要秦北辰吃。

溪水很清澈。

秦北辰猶豫再三,還是撿了個吃了。

唐晉問:“好吃嗎?”

秦北辰點頭。

他們沒有參與去捉魚,邵峰說他們要捉的魚很狡猾,是種魚鱗很漂亮的小魚,在水裏是銀色,陽光一照會呈現出彩虹似的顏色,非常靈活,很難捉到,所以只讓不熟悉小溪的唐晉和秦北辰旁觀。

太陽越來越烈,午後高溫讓蟬發瘋似的叫,也許因為眼前是青山綠樹,所以倒也不太心煩,唐晉和秦北辰坐在柳蔭罩着的大石頭上,腳都浸在冰涼的溪水裏,也不覺得特別熱了。

不遠處,孩子們屏息靜氣,努力捉到狡猾的小魚。邵峰說,如果捉到,就送給唐晉和秦北辰。

唐晉笑起來,小聲問秦北辰:“秦秦,這裏還是挺好玩的,是吧?”

秦北辰剛才吃了兩個桑葚,此時是萬萬不肯開口的,只嗯了一聲。

唐晉嘿嘿笑,哄道:“我不會笑話你的,張嘴給我看看嘛。”

秦北辰白了他一眼。

此時孩子們發出歡呼,邵峰高舉着一個礦泉水瓶:“捉到了!追到了!唐晉!”

唐晉拉着秦北辰淌着溪水走過去,接過礦泉水瓶,看到裏面那條靈動的銀色小魚,對着陽光看,銀色小魚的鱗片像彩虹一樣閃閃發亮。

“你好厲害!”唐晉從來不吝啬稱贊,對邵峰真切的說。

邵峰不好意思地笑笑,豪氣道:“送給你了!”

然後他看到唐晉身邊的秦北辰,訂正說:“送給你們。”

唐晉把瓶子遞到秦北辰眼前,要秦北辰看魚,同時好奇地問邵峰:“我們要怎麽養它?它吃什麽?”

邵峰回答:“這個魚脾氣很大的,喂它東西它不會吃的,過兩天就死了。”

唐晉眼神一愣,焦急道:“那怎麽辦?”

“死了就死了啊,”邵峰很茫然,“這個魚又不好吃。就是好看。我們一般也不捉它。”

唐晉瞬間難過起來,剛要說什麽,秦北辰忽然從他手裏接過瓶子,對邵峰道:“謝謝你。”

這還是秦北辰第一次跟邵峰說話,而且語氣平和,并不是邵峰想象中的傲慢,于是邵峰有些受寵若驚似的,呆了一下,才跟電影裏江湖大哥似的擺擺手,說:“不用謝,小意思。”

那之後,有孩子說要去哪裏哪裏,邵峰一揮手就要帶大部隊繼續前進,秦北辰卻主動出聲道:“我和唐晉就不去了,春來婆婆讓我們早點回去,今天謝謝你們。”

邵峰不大高興,說現在還很早,但秦北辰很堅持,說唐晉昨天暈車不舒服,現在累了,因為唐晉反常地不說話,邵峰相信了秦北辰的說辭,也沒那麽不高興了,甚至關心了唐晉一句,才帶着其他孩子離開。

唐晉呆呆看着礦泉水瓶裏安靜懸停在水中的小魚。

“我們去上游,”秦北辰反握住唐晉的手,不由分說地帶他淌着溪水往上走,“找個流速和緩的地方,把它放出來。”

唐晉跟着秦北辰的腳步,滿懷希冀地問:“找個流速和緩的地方,它就不生氣,能活下去嗎?”

“我不知道,”秦北辰實話實說,“試試吧。”

他們往上游走,走到一截怪石嶙峋的溪澗,有個三面環石的平緩水坑,溪水從石頭間隙流入這裏,被減緩了流速,填滿水坑,才從最矮的那塊石頭上面漫出去。

唐晉跪在最矮的那塊石頭上,不顧溪水浸濕他的褲腳,小心地将礦泉水瓶浸入水坑裏,小魚似乎感受到新鮮的溪水流入,游動起來,在礦泉水瓶裏繞了繞,就逆着溪水流入的方向快速游出了礦泉水瓶。

“它出來了!”

唐晉驚喜地說,擡起頭去看秦北辰。

等他再低下頭,小魚在水坑裏左右環游了幾圈,突然竄進石縫,消失不見了。

“它活下來了吧?”

“不知道。”

唐晉心情好起來,拿空礦泉水瓶去敲秦北辰的大腿,學大人語氣教訓道:“小孩子講話哪好這麽不給面子的啦!”

秦北辰勾着嘴角,踩着溪水往下走:“你誰啊給你面子。”

“我啊,唐晉啊,你最好的朋友啊,”唐晉玩着空礦泉水瓶,語氣可憐巴巴地回。

秦北辰回過頭一個白眼,意思是不要裝樣了你。

唐晉大笑起來,和秦北辰走出溪澗,順着來路走回老屋去。

春來婆婆坐在堂屋裏看電視,還扇着蒲扇,見他們回來,像是怕他們受了委屈,趕忙問:“怎麽回來啊?玩得開心不啊?”

唐晉大聲,秦北辰輕聲,異口同聲回答:“開心的。”

“那好,那好。”

春來婆婆點點頭,到底是放不下電視裏的戲曲頻道,繼續聽戲了。

她讓唐晉想起了自家外婆,于是扯起秦北辰搬了竹椅坐到春來婆婆身邊,問:“春來婆婆,這個戲講什麽的呀?”

春來婆婆就精神起來,點着電視上的畫面,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慢吞吞地跟他們講:“這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祝英臺是個祝家的千金小姐,裝男人去書院上學,就跟梁山伯做了同窗。晚上呢在一個鋪睡覺,祝英臺在床中間擺了十八碗水,讓梁山伯不許過界……”

她越劇聽聽、評彈聽聽、黃梅戲也聽聽,各個版本不同,細節都記不清,講得颠三倒四,口音又很重,唐晉和秦北辰其實都聽得不是很懂,只是她這樣慢悠悠地給他們講老故事,他們就耐心地坐在那裏聽下去。

電視機裏,黃梅梁祝唱到同窗那一段,祝英臺巧言辯解着:“耳環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雲。村裏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梁兄啊做文章要專心,你前程不想想釵裙。”

梁山伯應:“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秦北辰不喜歡一知半解,雖然耐心聽着,還是在記事本上記下:梁山伯和祝英臺,準備回家查清楚這個故事。

回家……秦北辰筆尖一頓。

接下來的數日,他們形成了固定習慣,上午寫作業,下午跟着邵峰他們出去玩,晚上要麽看電視,要麽在陽臺納涼。

邵峰玩的花樣很多,而且唐晉和秦北辰對田野見識不足,帶他們摘個番茄、拔個胡蘿蔔,這倆城裏小孩就能開心半天,當然,這個開心半天指的是唐晉,至于秦北辰,邵峰還沒見他笑過。

雖然秦北辰只是冷淡,并不是看不起人的那種傲慢,但邵峰多多少少積累了一些不舒服,只是有唐晉在中間當電阻,又顧忌兩人身份,也還算相處得下來。

這天,中午還沒過,邵峰就領着一幫孩子來找唐晉和秦北辰了,他們各個帶着竹竿,竹竿頂端穿孔,拴了長長的棉線,像個釣杆,另一只手裏是大大的編織袋,原先不是裝化肥就是裝飼料的,上面還印着xx飼料的字樣。

邵峰招呼他們:“快來!我們去釣青蛙!”

唐晉猛烈搖頭:“青蛙是吃害蟲的,怎麽可以釣青蛙!”

邵峰滿不在乎地說:“青蛙那麽多,釣幾只怎麽了,每年夏天都釣的。青蛙腿可好吃了。”

唐晉聽呆了:“吃!這……不好吧?要麽我們跟昨天一樣,去捉螃蟹,好不好?”

見唐晉這樣,邵峰積累的不滿終于讓他沉下了臉,陰陽怪氣道:“哦,城裏的大少爺不稀罕吃青蛙,切,愛來不來。”

邵峰發了脾氣,領着小孩們浩浩蕩蕩地離去,有個很爽朗的女孩子還試圖招呼他們:“沒關系的,一起去呀?”

唐晉勉強地笑了一下:“不用了。謝謝你,唐婷,你跟他們去吧。”

女孩子瞬間紅了臉:“你記得我叫什麽名字啊?”

說完,唐晉都沒來得及回答,她就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唐晉對秦北辰感慨:“這個女孩子好內向。”

秦北辰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沒說話。

唐晉沒放在心上,愁道:“邵峰生氣了吧?可是青蛙吃害蟲啊,為什麽要釣它們,這不應該的吧?”

秦北辰冷淡道:“你沒聽到嗎,那是他們每年的習慣。你表達了反對意見,他們不采納。你糾結這個問題就是浪費時間。”

“可青蛙……”唐晉還是覺得不好,拽拽秦北辰,“我們跟去看看,好不好?”

秦北辰拒絕:“你看了會難過。為什麽要跟去看,自找麻煩。”

唐晉拽着秦北辰的袖子不說話。

短袖T恤的領口本來就有點大,唐晉的手吊在秦北辰的短袖袖口,那領口就越來越大,最後甚至被拽下肩頭,露出秦北辰的肩膀來。

“去嘛?”

秦北辰咬着牙,拍開笨猴子的爪子,把領口拽回來,率先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過頭,冷冷扔下一句:“不走?”

唐晉歡天喜地地跟上,在秦北辰身邊樂呵呵地碎碎念:“秦秦你怎麽都曬不黑啊,我都曬黑好多啦,你白得像雪糕一樣,對了,我們待會兒去店裏買牛奶雪糕好不好……”

秦北辰對自己生悶氣,一個字都不理他。

他們走出村外,遠遠看到那幫孩子們所在的地方,于是頂着大太陽走上水田田埂,在連綿的綠色麥田間穿來穿去,還未熟的小麥被高溫蒸出植物香氣,與無數他們不認識的綠植香氣混合在一起,加上熱到扭曲的空氣,形成某種悶熱的結界。

唐晉走在前面,小心地靠近那些釣青蛙的孩子們。

他看到一個孩子随手抓了只蚱蜢,将翠綠的蚱蜢系在竹竿棉線的盡頭,然後抓住竹竿,将長長的棉線畫了個圈甩出去,落在水田裏,學着蟲子的運動方式,将竹竿提起來一點又放下,那只可憐的蚱蜢就在水田裏抖動。

不一會兒,就吸引了一只青蛙。

那青蛙跳了過來,眼睛盯着上下抖動的蚱蜢,突然一個縱躍,動作快到唐晉都沒看清,就将蚱蜢連餌帶線吞進了肚子裏。

那孩子迅速提起竹竿往回收,另一個孩子打開編織袋,熟練地接住青蛙,再握緊袋口,那孩子将竹竿往外用力一提,空蕩蕩的棉線從收緊的袋口迅速抽出,青蛙落進袋底。

唐晉想沖出去制止,可是想也知道,不會有用。

他又想,如果這是這些孩子們的習慣活動,那麽自己的不贊同,會不會有些自以為是呢?

可是,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青蛙是吃害蟲的,那麽傷害青蛙,不就是不對的嗎?

唐晉腦袋裏兩個念頭左右互搏,糾結來去,最後,還是走了出去。

邵峰看到他很高興:“你來了?”

唐晉咬了咬牙,誠懇道:“可能我這麽說,你會覺得我自以為是,但是,青蛙是保護莊稼的,它吃的都是害蟲,我覺得……”

秦北辰沒聽完就轉身走了。

等唐晉走回老屋的時候,秦北辰正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上忙活什麽,看樣子已經回來有一陣了。

唐晉呆呆地站在堂屋中央,受了很大打擊的樣子。

秦北辰停下手,視線從唐晉委屈的神情上掠過,像沒發現似的說:“吃牛奶雪糕嗎?”

“吃。”

“在盤子裏。”

因為買回來已經過了一點時間,牛奶雪糕有點化了,唐晉吃得很忙。

唐晉心情飛速地好起來,被秦北辰轉移了思緒,問:“為什麽不放冰箱裏?”

秦北辰不像是會犯這種錯誤的人。

秦北辰很無奈:“大概是不舍得用電?冰箱裏沒有東西,也沒有通電。我想你也要回來了,就沒放到那兩家去。”

秦北辰是不叫伯伯、伯母的,不過與他們說話時,還是會用“您”這種敬稱。

春來婆婆确實是很節省很節省的人。

唐晉嗯了一聲,認真吃着雪糕,看秦北辰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敲打打,不知不覺,就是火燒雲布滿天空的時候了。

秦北辰拿出卡片相機,跑到陽臺上,對天空拍了張照。

唐晉才想起秦北辰有相機,想到個主意:“我們明天去拍蔬菜,好不好?我可以對着寫日記,一種蔬菜我就能寫一篇!”

對于這種偷懶行徑,秦北辰說:“……行吧。”

哦耶~

這天晚飯是在二伯伯家吃的。

二伯母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脾氣也很急,春來婆婆的性格也很硬,兩個人總是要吵架拌嘴。

大伯母與之相反,是個圓滑的人,二伯母和春來婆婆吵架的時候,她就講兩句不鹹不淡的話和稀泥。

秦北辰冷眼看着,幾天下來,把這家的情況掌握得八_九不離十。

所以,晚上在陽臺納涼時,唐晉用S市方言小聲問為什麽二伯母和春來婆婆總吵架的時候,秦北辰就能給出回答。

秦北辰也用S市方言說,這家大兒子是妻管嚴,大兒媳說話好聽,但對春來婆婆的事,也只是說話好聽,事是不做的。這家二兒子似乎對父母心存不滿,也不怎麽願意管春來婆婆的事,但二兒媳是個實在人,只是嘴上不客氣,實際上時不時就會幫忙春來婆婆做家務。

唐晉跟聽故事似的聽着,半點都不懷疑秦北辰說得不對,盲目地誇:“秦秦你好厲害啊。”

秦北辰被唐晉哄孩子似的誇,無語得很,要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面不改色,恐怕又要翻白眼給他看。

唐晉對着一臉冷漠的秦北辰直笑。

他們頭頂,是閃爍着無數星辰的夜空。這是在光污染嚴重的S市絕對看不到的景象,已經看了快一周,他們還是會被這樣壯闊的星空震撼。

躺在涼席上的兩個孩子,都不自覺屏息靜氣,浩瀚的星空像是在轉動,又像是會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那是大自然給渺小人類最原始的震懾和感動,從遠古時期就刻印在人類基因中的敬畏之心覺醒,所以不自覺地對無邊星海産生了畏懼。

面對這樣的星空,唐晉生出錯覺,似乎大地上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星空,自己,和秦北辰。

他不知為什麽有點想哭。

說孤獨,并不對,他還有秦北辰。

說不孤獨,也不對,他只有秦北辰。

唐晉無意識地靠近秦北辰,将自己蜷縮起來,像是蜷在窩裏的小狗。

“秦秦,”他想要秦北辰對他說話,“給我講個故事吧。”

秦北辰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才回答:“為什麽要聽故事,你還小嗎,你都十四歲了。”

唐晉更湊近了一點,一點都不在乎被秦北辰怼,倔強道:“我就是要聽故事,我還要聽童話故事。”

秦北辰一開始沉默着。

他經常不知道該拿唐晉怎麽辦,他并不想承認他在模仿母親,可哪個孩子不希望母親更喜歡自己一點呢?但他內心深處,畢竟是不認同母親,不覺得母親是對的。

所以,秦北辰對着總讓他沒法變得更冷漠的唐晉,難免生出束手無策的情緒。

“你看過安徒生寫的《冰雪皇後》嗎?”

秦北辰最終還是妥協了,真的準備給唐晉說一個童話故事。

唐晉誠實地搖頭,并補充道:“我吃過冰雪皇後(冰淇淋牌子DQ)。”

秦北辰側過頭瞥他一眼,又看向星空:“那就講冰雪皇後的故事。”

“魔鬼做出了一面颠倒黑白的鏡子,在這鏡子前一照,最美的就變成最醜的,強盜就變成英雄……魔鬼控制不住這面鏡子,它落到地上,摔成無數碎片。

“碎片飛到人的眼睛裏,這個人就看什麽都不順眼,碎片鑽進人的心裏,他的心就變成冰塊,不剩下任何感情。

“在一個大城市裏,有一個男孩叫加伊,一個女孩叫格爾達,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某天,随風飛揚的鏡子碎片,掉進加伊的眼睛、鑽進他的心裏,他的心變成冰塊,從此不理格爾達,善良的加伊變成無情的人。

“一個雪天,加伊遇到雪花變成的冰雪皇後,冰雪皇後在他額頭一吻,他就忘記了所有事,坐上冰雪皇後的雪橇離開了。

“加伊不見了,格爾達穿上她心愛的紅鞋去找加伊,她把紅鞋送給小河,要小河帶她去找加伊,小河将她帶到一個櫻桃園,裏面有個老巫婆,老巫婆不希望格爾達太傷心,施魔法讓她把所有事都忘記了。

“一天,格爾達看見巫婆帽子上的玫瑰花,想起了加伊。她逃離櫻桃園,去找加伊。她以為救了公主的王子是加伊,去王宮,發現那不是加伊,公主送給她很多東西,她又繼續尋找加伊。她遇到強盜,公主送的東西都被搶走,幸虧強盜女兒求情,才留下小命,也還是不放棄尋找加伊。

“她終于到達冰雪皇後的宮殿,那裏所有東西都是冰雪做成,加伊在玩七巧板,他的臉已經凍得青黑了。

“格爾達高興地撲過去,加伊沒有任何反應,格爾達傷心地哭起來,她的眼淚流進加伊心裏,把加伊心裏的鏡子碎片融化了。加伊看向格爾達,格爾達唱起加伊最愛聽的歌。加伊聽到歌聲,大哭起來,熱淚又融化了他眼睛裏的碎片,他終于認出了格爾達。

“最後他們回到家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聽完這個故事,唐晉心裏有點難過,他義憤填膺地說:“冰雪皇後好壞啊。最壞的是制作鏡子的魔鬼。為什麽要做這種鏡子,還不看管好,讓鏡子碎片到處害人。”

唐晉又說:“不過,加伊還是想起了格爾達,結局還是很好的……格爾達尋找加伊好辛苦啊,她一個人在路上,會覺得很孤獨吧?幸好不是真的有這種鏡子。”

秦北辰望着星空,心想,可我想要鏡子碎片。

他沒出聲,唐晉卻像是聽到了什麽似的,湊過來問:“秦秦,你說什麽?”

秦北辰搖頭:“我沒說話。”

唐晉扭頭去看別的地方,才發現秦北辰給自己講故事的時候,其他人已經陸續離開了,陽臺上只剩下他們倆和春來婆婆。

春來婆婆坐在竹躺椅上,還扇着蒲扇,星空下,她的剪影看上去十分的孤獨。

他今晚似乎總是覺得孤獨。

是因為星空,還是因為身在異鄉,唐晉分不清楚。

唐晉腦袋裏有很多念頭,想了很久,最後小聲跟秦北辰說:“秦秦,以後你老了,我會天天去看你的,你也要天天來看我啊。”

這個諾許的,一下子就許到七八十年後去了。

秦北辰想說世事難料,我們不一定能活到老。

也想說你怎麽知道到那個時候我們還有聯系?

但他看着唐晉小狗似的眼神,最後說出來的話卻是:“我天天去看你,你天天來看我……那到底誰去看誰?”

被他這麽一說,唐晉才發現這句話有毛病,被自己逗笑了,他額頭頂着秦北辰的肩膀嘿嘿直笑,然後想到一個解決方法,醍醐灌頂地說:“那我們住一起好啦!這樣就不用走來走去了。”

哪家八十歲老頭住一塊兒啊。

秦北辰不置可否。

唐晉又想到什麽,按着秦北辰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去講悄悄話。

“不行,”秦北辰果斷拒絕。

唐晉就繼續磨,可惜秦北辰就是不同意,唐晉最後在涼席上打滾,滾來滾去,一定要秦北辰答應。

秦北辰一直嫌棄地說“你幾歲了啊”,但到底還是答應了。

這天晚上他們輪到在大兒子家睡,等大人離開,唐晉一咕嚕爬起來。

他悄悄去廚房拿了十八個碗,抱回客卧,豎着一字排開,然後又吭哧吭哧去拎了一小桶水。

唐晉在他們床中央擺了十八碗水。

唐晉信心滿滿地說:“我們睡相都很好,不會有事的。就是驗證一下戲文故事嘛。”

秦北辰離那十八碗水遠遠的,一句話都不想說。

第二天,唐晉是在濕床單上醒來的。

秦北辰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副“我早就告訴過你”的模樣。

唐晉: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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