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進京面聖
他要見的人,是一個要殺他、且絕對有能力殺他的人。
“皇上,楚今朝帶到。”
那個人是亂臣賊子,是他的滅國仇人,卻也是當今的皇帝。如今與他,僅剩一門之隔。
“吱——呀——”
門開了,聲音沉緩。已逾百年的厚重大門,紅漆微暗。
“皇上要單獨召見楚今朝。” 門裏走出來兩個紫绶青衣的帶刀侍衛,面無表情,像在看待一個死人。
身為萬民唾罵的亡國罪人,他潛逃一年多,現在來自首,絕無生還的可能。侍衛的态度很能理解,但他還不打算讓自己成為死人。
“多謝兩位大哥。”
鎮定、禮貌、靜心、凝神。昂首挺胸深呼吸,保證不會讓人看出心虛與害怕。
再擡腳,闊步跨進門檻。
終于要見到他了。
結果,殿上空無一人。
“左轉,皇上在偏殿。”身後傳來侍衛提示的聲音。
一口氣緩緩呼出,松懈了下來。
再來一口氣,絕不能不戰而被屈。
轉身左拐,緩緩推開虛掩門扉的偏殿。
Advertisement
迎面卻又是一架九龍紋的屏風攔住了視線。
穩住!把拳頭松開!掌心的汗不要管。
閉了閉眼,他再次深呼吸,穩步繞過屏風。誰知一腳剛踏出去,一陣疾風迎面撲來,伴随着金屬的鏽腥味。
是劍!殺招!
他下意識要閃開,卻在最後硬生生地忍住了,止步站定在原地。
待那疾風停下,果然是一柄明晃晃的長劍,懸指在他喉間。劍光閃爍,刺入眼。
背心早已冷汗涔涔,他縱然極力穩住心跳保持鎮定,還是忍不住眯了眯眼,順着劍刃望向執劍的人。
紫玉王冠,金龍黃袍,是這天下之主的象征。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君王,舉天誓日,一呼百應,發動長庚之役;馬背馳騁,彈指兩年,就讓大興朝改弦易主。他沒有他想象中的粗犷霸氣,三分英挺中倒有七分俊美,鬓邊順發垂下的兩道金色細流蘇還替他添了文雅貴氣,長風浩然中冉冉有朝霞映初陽之态。
這就是段君銘?
他以為,統帥三軍在馬背上打天下的人,至少應該有些“武氣”與深沉,卻不知竟如此“文氣”與軒朗。
謹慎!他做的事可半點不與“文氣”沾邊!
楚今朝不敢輕視面前這個逼死前朝承宣帝,如今又掌握着他生殺大權的男人。他沉默着,努力讓自己忽視眼前刺眼的白刃,忽視冰冷的劍尖抵在喉間的冰涼,無所畏懼地直視着面前的男人。
當面對峙,那高高吊起的心反倒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無論他在心裏預想演練過千百次,都沒想過見到段君銘的第一眼,竟會是他的笑容,且還笑得十分歡樂。
啊,是了。他日夜都想誅殺的敵人自動送上門了,讓他寝食難安的心頭大患也指日可消,他自然要笑得歡樂。
“你就是楚今朝?”那笑竟還有幾分溫和,像是尋常好友碰面一樣,似乎完全不知道他手上有柄利劍正指着對方咽喉。
“是。”楚今朝不卑不亢,略略點頭,全然不顧喉間正有利刃抵着,這一點頭等于把喉嚨往劍尖上送。
段君銘自然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退後分毫。他一直看着他,打量着他,從頭到腳,眼裏一抹失望與促狹顯而易見,除此,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對于失望,楚今朝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失望什麽。自從進了皇宮,一路上他就不斷地讓人失望着。傳言以絕麗之姿魅惑君主的男色,竟然生得如此平平相貌;傳言那生死相随的一段深宮禁戀,竟然結束得如此對不起觀衆。
哎,真該說聲抱歉。
“既然見朕,還不跪下!”段君銘突然喝聲出口,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森然如手中白刃,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定有人血濺當場。
若是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恐怕早已腿軟。但楚今朝反而愈加挺直了背脊,負手而立,仍是不卑不亢。只聽他語氣平靜地回答:“男兒膝下跪天地君親師。今朝不知為何要跪。”
“朕就是君!”
“天地之大,君王何其多。”楚今朝緩慢說着,輕輕搖頭,“非今朝之君,今朝不跪。”
段君銘挑了挑眉,似是驚訝,遂多看了他兩眼,輕蔑哼道:“朕還覺得奇怪。穆玄景治理江山無能,怎麽連挑個男寵也沒眼光,原來挑的是張如簧巧舌。呵,最後居然還為了這根舌頭,連江山也不要了。”他将劍尖上移,指向楚今朝唇間,順着前送。“朕倒想看看,那根舌頭長的什麽樣子。”
淡淡的血腥味飄入鼻間,楚今朝這才知道方才喉頭已經被割破了。他沒有放在心上,仍舊直視着段君銘。既不刻意咬牙,也不啓唇避開劍鋒,反而任他劍尖刺入口中,未見半分懼色。
“朕只需要輕輕一轉,你這滿口白牙和三寸巧舌就……嘩啦,沒了。”段君銘邊說着,仔細盯着楚今朝,慢慢地轉着劍刃,面帶笑容地描述着殘忍的血腥,還帶着幸災樂禍的配音,似乎很期待看到楚今朝被他吓得面色慘敗,撲地跪倒。
但楚今朝不但沒有絲毫退縮,反而張口回答:“沒有了牙和舌,楚今朝依然是楚今朝。”
他說話時,舌尖不斷地碰到鋒利的劍尖,觸刃即被劃傷,流出血來,沿嘴角而下,染紅了下巴。吐的字句也因為劍尖的阻撓傷害而有些模糊。但那清如明鏡的雙眸,灼灼有神。縱使語氣平淡,卻凜然一股氣勢逼人。
段君銘眯了眯眼,手中的劍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分回去,連他自己都沒發覺到,仍舊舉劍置在楚今朝的唇間。而他的視線,也自此凝在他臉上,半晌沒有移開。
楚今朝不知他在看什麽,他以不變應萬變,維持着方才氣勢不減,神色不變,迎着他直直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回視過去。
倒是段君銘不知怎地,微垂眼睫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去,在唇角緩緩牽出個淺笑,未幾又斂起。他挽劍刷刷兩聲,銀光缭繞一番,也跟着收了回去。然後,他轉身拈起桌上一塊牛皮布,仔細地擦着铮亮的劍身,對于劍尖上的髒污血跡反倒視而不見。只見他往劍身上哈了哈氣,撚着布小心地摩挲着,像是呵護着最心愛的珍寶,只是臉上卻不見半點對待珍寶的溫柔。他沒有再說什麽,甚至連頭都不再擡起,仿佛完全忘了對面還站着一個人。
楚今朝猜不透他這突如其來的行為是為哪般,也無法得知他在想什麽,有什麽打算。他一刻都不敢放松,只悄悄略略舔了舔舌尖。初始微麻的反應過去,嘴裏逐漸疼痛起來,連吸氣都有些困難。他屏住呼吸,保持着剛才的站姿一動不動,等着段君銘的下一步行動。
毫無疑問,段君銘是個兵家高手,喜歡用這種“攻心術”。他把他當作将死的獵物戲弄着,想擊破他的心理防線,擊垮他的心神,想逼得他精神崩潰,最後再來享受他的勝利果實。
他不會讓他如願,他來這裏,本就是要在這死地上求生。段君銘是軍隊裏打天下的皇帝,厭惡貪生怕死,欣賞視死如歸。他投其所好,以進為退,就賭段君銘的那一點欣賞之心。
這半晌,整個偏殿都靜悄悄的。兩個人都忍耐着、等待着,消磨着對方的耐性,一個擦着劍,一個秉着氣。一時間,只聽得到段君銘手上牛皮與劍刃的微弱摩擦聲。
不知道多久過去,段君銘手中的牛皮布終于移到了劍尖。看到早已幹涸的血跡,他似乎才恍然想起這血跡的主人還站在面前。
“知道朕為什麽同意見你嗎?”他悠悠地丢出這樣一句話來,手上動作未停,也沒有轉頭來看楚今朝一眼,像是在午後品茗的朋友各自随意閑話。
結束逃亡、進京向段君銘求和是楚今朝的決定。對于前朝罪臣,段君銘身為新朝皇帝,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但對于有禍國殃民之罪的楚今朝,天下人人誅之而後快,他這個皇帝自然得順承民意。
“親手殺我。”楚今朝毫不懷疑這一點,盡量吐字清晰地肯定回答。
段君銘挑挑眉,回頭掃了他一眼。“你知道還敢來?”
“若是為死,我不會來。”楚今朝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看到他在劍尖血跡上來回摩擦幾下後停了下來,将視線移到了桌案上的茶水。那意思像是因為劍尖的血跡凝固,牛皮擦不掉,所以他在考慮用茶水清洗。
但下一瞬,段君銘的視線就從那杯涼茶收了回來。他手挽劍花,一朵紅蕊頓時跳躍在銀光裏,風聲厲厲,劍勢迫人。然後随着這凜冽劍風中響起的,是他語氣平淡卻威脅十足的話。
“朕沒有放你活着離開的打算!”
“若只為活,我也不會來。”與段君銘的氣勢奪人不同,楚今朝仍舊不疾不徐,聲音不高不低。若只想活命,段君銘通緝他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找到他。
“哦?看來你不止篤定朕不會殺你,而且似乎還想從朕這裏撈到些什麽好處?”他搖搖頭,嘆道:“可惜,人太自信了不大好。朕可不像穆玄景那樣無德無能無眼光,你這種貨色,除了殺,我還真沒別的興趣!”
楚今朝默然不語。段君銘已經不自覺地暴露了不想再讓劍刃染血的念頭,對他而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或許他該對他改觀,段君銘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麽深不可測。但也決不可等閑視之。且他的目的尚未達到,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挑戰。所以,他更加小心翼翼地等着段君銘接下來的話。
段君銘道:“你以為找喬少光幫你說話,朕就會相信他的信口雌黃,說什麽楚今朝是有能之士,留下他不但朝中多個人才,還可以向天下人展示朕的寬大為懷,廣納賢才?”
他怪腔怪調地模仿着臣子的說話,語氣裏淨是輕蔑,重重哼一聲後,話音忽變,冷聲道:“你若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朕從來就沒有什麽寬廣心胸!朕推翻這大興朝可不是為了什麽黎民百姓,而是因為朕要報仇!朕與那大興朝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們毀了朕的一生!穆玄景死了,可惜沒能死在朕的手裏。朕遺憾得不得了!他用他的性命和江山換下了你,朕就偏要殺了你,叫他死也不安寧!”
他邊說着,那銀光紅蕊又在眼前盛開,染血未拭的劍又再一次地指向了楚今朝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