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男人

圍觀的人群依然沒有散去。楚今朝心情不大好,索性繼續靠着牆,眼觀鼻,鼻觀心,任周圍的議論之聲如耳旁之清風,呼呼地吹過。只要別扔臭雞蛋過來,他全都可以接受。市井裏罵起人來,真正個是殺人不見血的刀。楚今朝一邊當着耳旁風,一邊也是受教不少,深深地覺得,只要稍稍還有臉的人,現在都該直接撞牆了。

等到周圍的人罵累了,也解氣了,皇榜當前也不敢真的沖上前來動手鋤奸,于是轉而又開始學習霍穎光,大步一躍,攀到那道德的至高處,唾棄不屑這個不男不女、禍國殃民、貪生怕死又賣主求榮的無恥之徒,反正罵人無罪,譴責也不犯法。再甩了個白眼,表示若跟這種人計較,顯得自己都低人一等了。最後各自啐兩聲,終于陸續離去了。

耳根子終于清靜時,天色也暗了下來。楚今朝仍舊倚着牆壁,閉目養神,聽着街邊的攤子吆喝着最後的客人,也有驅趕着路邊貓狗的罵聲。這平凡的市井之聲,卻終于教他忍不住濕了眼眶。

想他盛京楚氏,“天下歸穆,穆戒于楚”的史學世家,當年何等榮光。時隔不過兩年,物是人非,卻事事不休,一切都必須從新開始。

睜開眼睛,不期然撞上另一道視線。一個男人站在不遠處,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幸災樂禍地嘲笑似的。楚今朝心有不悅,見他似乎并沒有趁火打劫的傾向,也就懶得理會。待要略過他,卻見他手上動了動,胳膊忽然舉起,砸過一個物件過來。

楚今朝本能地閃避,但那物件似乎長眼睛似的跟着他。他躲不開去,只得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接,結果卻被糊了髒兮兮的一手。不等他弄明白是什麽髒東西,接二連三地又中了好幾招。手中的稀糊雖軟,但打在身上的卻是疼痛不已,足可見那人的力氣之大。只是,疼痛之餘,聞到那尚存的香味,他頓時醒悟過來。

是包子。正是剛才他給人撞落了的,所以人這是找他報仇來了。

原來是那個包子男人。

這包子男人好生小氣,不過被撞落了幾個包子,他竟然将髒兮兮的包子全都掰開,一個一個都往楚今朝身上砸。他勁頭又大,準頭又好,楚今朝幾乎一個都沒能躲開,嘶嘶地疼。砸碎的包子粘在身上,油膩膩的湯汁,沾得全身都是,連臉上都未能幸免于難。

楚今朝惱了,忿忿地抹下碎包子兜攏起來,又一把一把地使勁回敬過去。也不管這市井小子的行徑得當不得當,反正“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一邊砸着,冷笑着等着看包子男人也被砸得灰頭土臉。但出乎意料的是,包子男人手一伸,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張紙來,左兜右兜,竟然将他砸出的碎包子全都兜了進去,最後慢條斯理地将紙一折一折地收好,挑眉示威地朝他晃了晃,然後又用力扔了回來。

只聽“啪”地一聲,正中胸前,一陣悶疼。楚今朝呆愣在原地,躲也沒躲。 因為他看出來,這包子男人兜住這些碎包子的手法,正與前日晚上那個被他撞倒當了替死鬼的無辜路人,所用的手法一模一樣。

原來他是要報昨日之仇。竟然這麽巧,今日就又被他撞着了,還被認了出來。

似乎有些不大對勁,但楚今朝一時卻想不到是哪裏不對勁。他盯着砸在身上的紙袋骨碌骨碌地順着胸前滾落,再向包子男人看去。那男人卻拍拍手,輕蔑地哼了一聲,似乎很滿意地、潇灑地揚長而去了。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雖然是自己理虧在先,但楚今朝低頭瞅瞅自己一身的狼狽,被砸到的地方還隐隐泛着疼,心中還是有些惱。惱餘又想起自己剛才頑童打架的模樣,不由得又笑了起來。

至少那人立刻就報了仇,恩怨自然一筆勾銷了,也是好的一面。那人武藝高強,怕也不是一般人,若真來與他為難了,也是個麻煩。這麽思索着,心情好了又憶起正事,他只能邊抖着衣衫,找出一塊幹淨的袖子揩了揩臉,把包子男人的事先抛諸腦後,回頭去借着最後的光線細細讀着牆上的那則布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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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告明面上是盛贊着皇帝聖恩,連楚今朝如此重罪之人都能得到赦免,其他前朝遺臣更加不用擔心身份問題而不敢為官。

這自然是好事。

但撇去一切冠冕之言,他看到的卻是:楚今朝蒙聖恩官複原職,破格早朝;贏聖心親賜官服,欽點當值;金銮大殿之上,位于百官之首,得聖寵有如前朝。

段君銘這麽做,真有些膽大妄為了。

最後,他想到的是:若孤身流浪的年幼太子看到這則公文,會有什麽舉動?

他讀了一遍又一遍,越讀心越驚。今日霍穎光的追殺根本不是逞匹夫之勇。他說的全都對。楚今朝這個官,根本什麽都不是。他若死了,天下稱快,誰也不會因為殺他而背負罪名?今日別說是霍穎光,就是段君銘留着他,也不是想饒他性命。只待嘉和太子釣到,他這個魚餌自然也沒了用處。

這條被所有人輕賤鄙視的性命,就只有自己拼命地維護着,如履薄冰。這樣辛苦,這樣艱難,留一條命為那不可知的未來,值不值得啊。

心情難免又有些低落了,慢慢地在冷清的大街上落寞獨行。街邊的鋪面都已關了門,路邊的小攤也都收了,偶有一兩個行人,匆匆擦肩地往家裏趕去。還有馬車“格拉格拉”的聲音,由遠及近。

楚今朝稍稍往路邊靠了靠,給馬車留了通道。誰知待那“格拉”聲靠近時,那馬車卻在身邊停了下來。他擡頭望去,只見車頭輕盈地跳下一個人來,手上挑着一杆燈籠,是官家随從的打扮。這随從身材纖細,眉目甚美,看模樣也就十五六歲,卻頗有幾分英華內斂的韻味。

楚今朝不由得眯了眯眼,想要将此人看得更仔細些。

只見他步履沉穩,上前來微微欠了欠身,道:“楚大人好。天暗路不好走,我家主子命小的給您打盞燈籠過來。”

楚今朝有些意外,瞟見燈籠上的“敏漳”二字,更加詫異了,遂擡頭朝那馬車望去。

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頓覺眼前一亮。首先落入眼簾的是一張精致如畫的臉,生動幽秀,真個有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卻又不會教人混成了女子。那珠玉之人正趴在掀起的車窗口頗有興致地瞅着他,嘴角還帶着淺笑。他下巴枕在胳膊上,寬袖裏只露出纖長的手指來,中指上戴着一個奇怪的銀色指環,反着光,映入黑眸裏,亮閃閃的。

見他看過來,男子落落地開口道:“楚大人昨夜跑得還真快,在下想送盞燈籠都送不出去。巧吧,今晚竟然趕上了。”

是昨晚皇城外送燈籠的那個人?

他聲音溫厚,語氣親和,一點都不生疏見外,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自覺地以為是熟識的老朋友了。

但偏偏,這溫和的笑,溫厚的嗓,溫謙的語氣,卻讓人不自覺地生出冷寒,不想靠近。

楚今朝壓下心底的疑惑,躬身行禮道:“勞駕小王爺親自送來燈籠,今朝實在愧不敢當。”

“楚大人連皇上親封的官位都能接受,對在下這區區一盞燈籠有什麽不敢當的?收下吧。”男子默認了他的稱呼,微笑挂在臉上,極為和善地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客氣。

又是“在下”?敏漳王段懷真,他若在下,誰還敢在上?段君銘的父輩有兄弟四人,段君銘的父親段啓澤排行老大,段懷真則是排行第三的段啓能之子。因為段啓能過世得早,段君銘稱帝後,把段懷真與另外兩個叔叔同封為王。但段懷真自認輩分比伯叔低,不可比肩,故自請降為“小王爺”。雖說是“小王爺”,但誰敢真敢當他“小”?

楚今朝在心中腹語,又想既然人家都這麽爽快了,他也不好矯情,于是道着謝從随從手裏接過燈籠。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小王爺。”

段懷真笑了笑,也不多寒暄,揮揮手,道:“那楚大人走好,在下就先行一步了。柳綿,走吧。”

車轱辘辚辚地去了,楚今朝挑着燈籠望着那逐漸遠去的馬車,最後拐彎不見。燈籠的暈光溫暖了本來凄清的夜色,四周亮堂了不少,冰涼的心窩似乎也溫暖了些。被那明明覺得冷寒卻溫暖的笑,溫暖了;被這明明不亮卻明的燈籠,溫暖了。

本來很低落的心情,因這小小一盞燈籠,忽然開朗了起來,也忘了先前在低落什麽。腳步輕松了,步子也邁大了些,燈籠輕晃着,從左晃到右,從這處,亮到那處。

但走着走着,輕快的步子陡然停了下來。楚今朝望了望手裏的燈籠,又望了望前方的路。暮色已黑,夜霧漸起。

他立在原地半晌,突然揚手甩開了手裏的燈籠,然後不作任何停留地大踏步地往前走去。身後不遠處,被抛開的燈籠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逐漸被火舌卷沒,燦亮一會後,又漸漸暗下來,最後熄滅,只剩下一捧黑灰。

段懷真在西南段氏嫡系親族裏,是最教他理不清的。段君銘起兵成功,段氏功不可沒——除了段懷真。他既不是軍師參謀,也不曾帶兵打仗,毫無軍功建樹,卻在成事之後,被直接封王,受賜封地于東南漳地。照說,他在朝中并無具體職務,應該即刻動身前往封地,卻得段君銘的特許暫留京中。

這段懷真,對段君銘而言,定是有什麽特殊意義的吧。

楚今朝原想日後多和段懷真接觸,總能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卻一連好些天過去,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他,這念頭也漸漸散了。倒是他不樂意見的霍穎光,幾乎天天都見,每次見到都讓他哭笑不得。

那一日,他到霍穎光的軍營去找他,誠實地傳達了段君銘叫他“鞠躬盡瘁”的“口谕”。有了前日裏的沖突,霍穎光不等他說完就怒氣沖沖地劈了他一仗,還撂話威脅:“敢到老子軍中作亂,你活得不耐煩了!滾!下次再讓老子看到你在這裏出現,軍法處置!”

雖然受了一頓皮肉之苦,但好歹是度過了危機,免受了屈辱,保住了性命,楚今朝自然是從善如流地揮手離去,并再三保證,絕不會再踏足軍營一步。這事再傳到段君銘口中,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這霍穎光從此就跟他卯上了。這個耿直漢子似乎很有逗人笑的天分,只要一見到他,就拄起那杆紅纓槍,瞪着一雙大眼睛盯着他。咬牙切齒、虎視眈眈,像恨不得吃了他一樣。

本來是恐吓,但楚今朝偶爾沉悶的心情,反而會因他一掃而空。

後來又經過了一件事後,他不得不承認,霍穎光還真是個不錯的存在。至少,在這個人人都以他為低賤,可以對他輕則謾辱,重則打殺的時候,只有霍穎光還在堅持着不讓他“犯錯”,甚至偶爾還能幫忙說說話。比起那個向天下人表明對他“恩寵無限”魚餌香香,私底下卻殺招疊出暗藏利器的段君銘,實在是好相處太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那個你,你還要讓我等多久呢?

【哎喲,糟糕!這幾天的“作者有話說”又引發了一個虐戀從腦洞裏冒出來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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