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鬥氣

楚今朝哪還有心思管什麽氣節不氣節,抓幾枚地上的銅錢,沖到對街的包子鋪裏去買了兩個包子,急急地再跑回來。段懷越已經将小孩移到牆根邊躺好。楚今朝連忙撕下一角包子,輕輕拍着小孩臉頰,喚他醒來。

不多時,小孩聞到食物的香,幽幽地醒轉過來。楚今朝先喂他吃了點東西,才跟他好好地說了起來。

“孩子,不是我不買你,實在是我自身難保,養不起……”說到此,他念頭一轉,忽然想起段懷越是個生意人,這小孩跟着他不僅可以解決衣食問題,還能學着做生意,将來說不得還能因此有個前途。“要不這樣……”

他回過頭來與段懷越商量,讓這小孩跟着他走。段懷越經剛才之事,對這小孩也頗欣賞,但思量再三,最後還是拒絕了。

“楚兄,非在下見死不救。只是這孩子身體單薄,在下常年在外走商,四處奔波。他跟着我,只會吃苦。我看他談吐不俗,資質不凡,也頗有根基。楚兄乃翰林才子,不如教他讀書識字,将來或成大器。如若楚兄擔憂那些身外之物,有甚不便之處,只管開口。在下別的沒有,小錢還是拿得出來幾個的。”

楚今朝聽他第一句話,就已知答案。後面那些冠冕的理由,他也就聽聽而已了。沉吟半晌,衡量再三,他心一橫,回過頭來,決然道:“小哥,真的不是……”

“小的可以養活自己!”那小孩生怕他說出拒絕的話,搶先阻住了他,又拽住他衣衫道,“公子是小的恩人,小的絕對不敢跟公子添麻煩。小的和爹爹來京投親,誰知親人不在,爹爹又先故。小的如今無家可歸,只需要一處栖身之所,也能服侍公子起居以報答公子。希望公子成全!”

“栖身之所啊。”楚今朝松了一口氣,想想家裏那個小窩,“若只是這樣,那應該是沒問題的。”

那小孩連連跪謝大恩,楚今朝如今當得起他的恩人了,也就坦然受之,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明白他是同意收留自己了,于是中規中矩地回答道:“小的姓楊,單名一個冕字。公子可喚我小冕。”

楚今朝沉吟一會,道:“小冕,我沒有買你,你仍是自由之身,他日你有了去處随時都可以走。不用叫我公子,我姓楚,你可以叫我一聲楚大哥。”

楊冕的事情敲定,段懷越見時候不早,要去忙他的事了。楚今朝也不多挽留,帶着楊冕回家。一路上,兩人一大一小,一前一後,緩緩地走着。表面看起來夜風微涼,一派寧靜,卻無人知道,他們的內心,其實翻江倒海。

沒人知道,楊冕,其實就是嘉和太子,穆嘉和。楚今朝取他父母之姓穆易合楊姓,小名卻保留了原名。當初城破,他确實帶着楊冕逃出城外。此番進京之前,也安排好了這一切。段君銘一直沒有放棄從他身上入手找太子,但他也絕不能放任年幼的太子一個人流落民間。大隐隐于朝。段君銘千想萬想也絕想不到他會大膽如斯到把太子明目張膽地帶在身邊,還放在天子腳下。他安排的這一切,包括收留楊冕的全過程,乍看來,一切都是偶然,是他百般不樂意之下的無奈結果,他甚至還給過機會讓段懷越帶走他,讓所有暗中監視他的人全都看到了這一切。

而段懷越啊……他暗嘆了一口氣,也是來就近監視他,套他的底細的麽?不然,以他尋常商客的身份,帶一個楊冕,不過是舉手之勞。不過沒關系,他拒絕了更好,還可以反利用他的眼睛,來幫他證明,楊冕就只是楊冕,一個賣身葬父的孤兒。

這招瞞天過海,應該是瞞過了。

雖然一切順利,但楚今朝心中卻有些微的失望,雖對段懷越的友情沒抱多大的希望,卻不樂意竟是這樣直接的敵對關系。不過他也慶幸這敵對的關系,讓接回楊冕安全了許多。他一路走着,步履沉穩,手心卻是不停地冒着汗,激動又後怕。再次思索着整個過程,包括那個賣身葬的“父”,一路都能查到最後根底,應該是沒問題了。且早就有流言沸沸揚揚說他殺了嘉和太子,自然不會想到嘉和太子反而到了他們身邊。如今又有段懷越親眼目睹是為“人證”,怕是想要人懷疑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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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楊冕回家,一切尋常地讓他燒水洗澡,問他一些家常問題,兩人一問一答地說給外人聽,真的像今日才剛認識的人。最後,楊冕實在是忍不住了,拖過他的紙筆,寫道:“那個人是誰?”

他們處境甚是危險,一不留神就是殺身之禍,為何還讓身邊多出這麽一個親近的人來?

楚今朝明白他的顧慮,想了想,道:“段兄是楚大哥的一位朋友,他是西南人氏,走商來京,暫居于此。”但是筆下卻寫着:“來歷不明,來意不清。友好對他即可,但絕不可掏心。必要時候,可試用‘反間’。”

“那個人姓段!”

楚今朝默然。就連他對姓段的都心有芥蒂,更何況是小冕?但若小冕的恨意太重,對他們現在的處境有益無害。沉默半晌,他緩緩寫道:“小冕,當初你父皇問你的那個問題,你想通了嗎?”

當初段君銘兵臨城下,大興朝三軍不發,逼迫承宣帝殺了楚今朝。結果承宣帝寧可衆叛親離也執意悄放走了他。楊冕始終不明白為何父親不殺了楚今朝,帶領十萬禁軍守城,與段君銘決一死戰,也不一定就會輸。等到北江晉王穆玄鳴援兵到來,鹿死誰手為未可知。

楊冕也沉默許久,才慢慢寫道:“父皇說,一天想不通那個問題,一天都要聽大哥的。我一切都聽大哥的。”

楚今朝盯着那“父皇”二字再次沉默。當初決意進京縱然是認為進京入朝是對他們最好的選擇,但小冕和段氏有不共戴天的國仇家恨,就算初始他沒有反對,但以後呢?日夜面對皇宮,面對段氏,對小冕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若待小冕長大了報仇心切,不聽他的話了又如何?大興并沒有被滅得一幹二淨,北江北的小朝廷如今仍舊負隅頑抗,若小冕哪天改變主意了,要去北江,又待如何?

“既然如此,那就聽大哥的話。如今朝廷姓段,那姓段的正好給咱作證,小冕才可以更安全地和大哥在一起。只有先保住了性命,才可圖其他事情。”

筆談一陣,夜已漸深,楊冕年紀小,又因多日饑餓折磨,早已耐不住困倦。楚今朝邊叮囑他明日的事情,邊将筆跡都塞進了竈膛燒掉。

低矮的窗子,半透着窗外的半月,涼薄如霜,仿佛昭示着未來必當如履冰霜。事至如此,他已全無退路。路是自己選的,既然做下決定,就只能繼續走下去。就算前路艱難重重,就算冒着性命危險,就算将來孤苦一生,他也絕不可有半分退縮。

這一夜思緒混亂,比前日更糟,直至雞叫,他都還沒來得及閉眼,只得急急起床去。臨出門前看了一眼熟睡的楊冕,對周遭的動靜絲毫不覺。想必是這些日子的辛苦,讓他難得睡上一場好覺。楊冕在夢中喚着“大哥”,他心中一柔,愈加堅定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別人家孩子能有的東西,小冕也一定不能少。

強撐過早朝,忙完翰林院的雜事,再從藏書閣出來時,楚今朝已是站着都能睡着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走路,勉強撐着清醒往宮外沖,想沖回他的小窩紮頭就睡,誰知竟然又被人在半路攔住了。

“大膽!”

楚今朝被擱在了脖子上的刀驚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瞌睡也跑到了九霄雲外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竟然轉角碰了皇帝禦駕,沒來得及避開。

果然還是遇見段君銘了。幸好,幾個月前,他就已經做好準備等待這一次見面了。

段君銘擡手示意侍衛退下,喚楚今朝上前來答話。楚今朝屈膝行禮,又垂手立在一旁,等待着他來問楊冕的事。

“藏書閣整理得怎麽樣了?”出乎意料的是,段君銘絕口未提楊冕之事。

楚今朝見識過他的迂回之功,也不敢就慶幸他沒有懷疑楊冕,集起全身心的注意力回答道:“回皇上,西樓一層西側一架已整理妥當。”

段君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随意點點頭,道:“朕今日正想看些書,你帶朕去找幾本來吧。”

楚今朝跟着又返回藏書閣去。一路上,他都等着段君銘開口問楊冕的事。誰知道,段君銘竟然只字未提,只是随便問了翰林院以及藏書閣的一些瑣事,最後竟長嘆一聲,難得地誇獎了他一聲後,把滿朝文武罵了個遍。

楚今朝不便多言,卻是在暗裏笑着他活該。段君銘對滿朝文武的這怨念,其實全是他咎由自取。活該他為了挑釁太後,非裝得喜好男色,最後太後與丞相段啓慧叔嫂聯合起來,朝堂宮廷,逼他立後選妃幾乎逼得他喘不過氣來。楚今朝雖然有些幸災樂禍,但也極好奇段君銘這種人怎麽可能心憂天下,憂到百姓事為先,君為輕,輕到連個女人都不要了。既然不會,為何棄了兩全其美而就兩敗俱傷?

他默默地聽着,段君銘沒處發洩的心說道惱處,也一個勁兒地吐了出來。

“要朕立後選妃,傳承子嗣?哼,朕偏不讓他們如意!打朕十二歲起,天天被他們耳提面命,要朕記得誰是殺父仇人,誰要血債血償。朕想出去玩,不行!《六韬三略》不學完不能離開書桌;十五六歲時,朕連個姑娘家影子都看不到,天天對着地形軍隊,學排兵布陣;二十歲了,好了,朕要揭竿起義,要以天下蒼生為念……我念你個頭!朕從小長到大,沒有一刻閑着的。讓朕學兵法,朕學了;讓朕學打仗,朕也學了;讓朕留個好名聲,朕也留了。好了,現在倒叫朕選立賢後,廣納後宮,傳承子孫基業。呵,對不起,朕沒學過這個,不會!”

段君銘說到最後竟然氣呼呼地開罵了,搖臂擺手屏退左右,大步邁進藏書閣。楚今朝跟在他身後,聽得目瞪口呆。這一刻還真覺得段君銘……很爛漫可愛。

原來……是在鬥這個氣啊!

這種氣……

雖然早知道他不可能是所謂的“心憂天下”,但聽到竟然是這種理由,也着實是令人哭笑不得啊。為了與母親臣子鬥氣,竟然賭上他段氏的江山子嗣。這任性啊,他能賭氣一輩子麽?

“皇上其實……不需要學這些。”他想了想,找了個比較妥當的說法。立後選妃,自然有那些後妃們要學着去讨好他這個皇帝,他只高枕無憂檢驗別人的學習成果,哪輪得到他去學什麽讨好別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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