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榮王畢竟是聖上倚重之人,事務繁忙,說不過幾句話,又走了。沈寶璋待他離了書房,确信四下裏無人,喚出了系統詢問。眼下是周成帝十年,成帝登基後,夙興夜寐,勤政愛民,把大周治理得國泰民安,四海鹹服。後宮也安寧,太後慈愛,皇後端莊,妃嫔和順,膝下四子五女,個個長成,當真是一派盛世光景。
可惜這不過是面兒上好看罷了。
皇後孔佳琪乃是孔家二房的嫡長女,和成帝可謂是同甘共苦,相互扶持過來的,因而深得成帝敬重。皇後育有一子一女,正是二皇子沈元豐和大公主沈清芬。而其下四妃,乃是德妃、莊妃、賢妃、淑妃,此後便是嫔、貴人、答應等。這其中,最得寵的便是淑妃孫意真,她為人通達機變,待成帝溫柔殷勤,體貼小意,因而無論進了多少新人,一月裏頭總有那麽七八天是她的。淑妃所出,就是得登大寶的三皇子沈元祐,并三公主永昌郡主和四公主永安郡主。大皇子沈元壽生母乃是恪嫔,原是從七品吏部給事中紀成浩的庶女,因當時身為太子妃的孔佳琪一直無所出,故而納了幾名淑媛,不意此女一舉得男,誕下了大皇子。當是時,成帝膝下猶空,朝野物議紛紛,這大皇子來的正是時候,方一出世,人心即定,因此成帝不免偏疼幾分,雖恪嫔生性膽小怯懦,不甚得他喜歡,大皇子卻能聖寵不衰。四皇子并五皇子,皆是低等妃嫔之子,雖則天家血脈,他人不敢欺辱,然因成帝不上心,是以在宮中總像是隐形人一般。
大皇子今年二十,二皇子十九,三皇子十八,四皇子并五皇子皆是十六。其中,大皇子、二皇子并三皇子皆已成婚,且入朝辦差,四皇子與五皇子也将選妃。大皇子居長,二皇子乃是嫡子,三皇子則是朝野上下皆有數的賢明能幹,且母妃得寵,這其中的暗潮洶湧,不問可知了。
沈寶璋披衣推門而出,站在廊下,笑吟吟拈下一朵臘梅,揉碎了随手扔在一邊兒:傅茂行最看重的是什麽呢?陳信芳麽?不,這樣的世家子弟他看得多了,骨子裏都是一個模樣兒,把家族興盛看得比性命更貴重些,倘或是教祖宗基業折在自個兒手裏,那真個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的。
上輩子,傅茂行押錯了寶,累的安國公府滿門抄斬,傅家香火斷絕不提,竟是到死也要背一個附逆的名聲,史書上都得記一筆,這才是傅茂行耿耿于懷的心魔。一切重頭來過,傅茂行自然要想盡辦法推大皇子上位,博一個從龍之功,不僅是要改了傅家的命數,更要光宗耀祖,定下傅家百年基業。
為何不選三皇子?那可是聖心所屬,真龍天子。前世大皇子起兵攻打皇宮,皇帝連聖旨都拟了,只待大臣宗親奉诏即可,哪想三皇子奇兵天降,扭轉乾坤,此後皇帝禪位,新皇登基,傅家自然就阖族盡墨,俱都是逆黨了,下旨的就是新皇,現在的三皇子,算來是最大的仇人,怎麽能替他效力呢。
沈寶璋可沒這個忌諱,決意去投了三皇子,同傅茂行見招拆招,非要他落得個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不可。又一想,自個兒這身份…….登時黛眉鎖輕愁,徘徊思忖起來。
恰此時,沈信過來傳話:“王爺宣召,請沈公子速去前兒滴翠亭。”
那滴翠亭乃是前院兒假山旁小湖中湖心島上一個四面通風的亭子,雕欄畫棟,檐牙高啄,四角挂着四個金絲雕花的鈴铛兒,風一吹,叮鈴鈴作響,自成曲調,分外悅耳。
兩人往滴翠亭去,因催的急,沈寶璋險摔了一跤,沒奈何,沈信一俯身把他抱了起來,飛身而去,幾次縱躍便到了。
沈昭華與另一人正對坐飲茶,見得這一幕,登時沉下臉來,雖知是情理之中,亦不過是些微小事,然心底諸般不喜,惡念叢生,俱是對着沈信,幸而他心性強大,生生按下了,沒有當場發作。那人乃是個士子,三十許的年紀,兩鬓已有了星星白發,眉目端正,雖只得清秀而已,卻自有一番儒雅風度,令人心生好感。
沈昭華親去迎了沈寶璋,攜了他手,領他到自個兒身側安置了,指着那人道:“這是知返閣主人,屈垂文。”又對屈垂文道,“這是我新交的好友,沈寶璋沈賢弟。”又道,“寶璋他人品貴重,天資聰慧,我一見就心生喜歡,相處幾日,當真是越看越愛。今兒個見一見,也叫你羨慕我能得這麽個可人兒。”
屈垂文只看着他笑,品着茶,待他停了口,方才道:“哈,慈仁,你我相識多年,我倒還不知你也有這般多話的時候。”又對沈寶璋颔首為禮,“在下屈垂文,表字揚采,不知貴庚幾何?”
沈寶璋心裏已有了幾分明了,還禮道:“餘已然虛度十六年光陰。”屈垂文便撫掌笑道:“為兄虛長你十五歲,托個大,喊你一聲沈弟如何?”
“自是極好,”沈寶璋笑道,“屈兄但請吩咐,在下無有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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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華在一旁聽了,執壺倒了一杯茶,推倒沈寶璋面前,沈寶璋便雙手端了,送到屈垂文面前,屈垂文接過了,笑道:“嗳呀,這可是榮王殿下倒的茶,我必得好好兒品一品的。”又問,“可取了字號了?”
男子二十而取字,沈寶璋才十六,自然是無有的,且字號必得尊長所取,沈寶璋十四遭逢大變,孤零零一個人到處漂泊,哪裏來的尊長,故搖搖頭,答道:“尚未取字。”
沈昭華見他神情黯然,料想他必是想起了這些年無依無靠的生活,大為心疼,忙道:“不若你我為寶璋拟一個。”
“哈,那以你我哪個為準呢?”屈垂文手裏捏着的湘妃竹绫紗山水畫折扇一下子打開了,遮住了他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笑得彎彎的狐貍眼,饒有興致地望着兩人。
“自然是看寶璋喜歡了。”沈昭華理所當然地回道,沈寶璋聽了,卻是不由得凝目過去,只見他說得不假思索,雙眸灼灼地回望着自己,便把臉一低,悄悄兒露出一抹笑意來。
屈垂文卻是個心思靈透的人物,這麽一掃,心裏已有了成算,心道:“咳,榮王這回可真是栽啦。”他也壞,只想着看沈昭華的笑話,可不打算說出來,就假作思索,偷眼打量兩人,就只見沈昭華只顧定定地看着沈寶璋發呆,簡直成了個石雕,而沈寶璋則正襟危坐,可那一對兒白玉樣的耳朵尖兒,紅彤彤好似滴血,兩個人俱都往兩邊挪了挪,手都不曾碰上一碰。屈垂文簡直要笑出聲兒來了--------這般純情,當真是天下難有了。
眼見得沈寶璋極不自在的樣子,屈垂文咳了一聲,折扇一敲手心,笑道:“我得了。寶璋原是美玉之意,與之相對,不若取‘琬琰’兩字,所謂‘懷琬琰之華英’,‘今倥偬之際,忽捧琬琰之章’,既有美玉之說,又可彰文章品德之美。”
沈昭華被他這麽一驚,頓時回過神來,亦是心中羞赧,想着:我怎的這般失禮,寶璋不會以為我對他不尊重,厭了我罷?又去看沈寶璋神色,不見有甚不快,略松了口氣,又想:他若是果真厭了我,那也是應該,我必得好生賠禮,日日殷勤趨奉,好叫他回心轉意才好。他定了心神,又把“琬琰”兩字想了想,卻道:“我倒以為,‘弘毅’兩字也佳。所謂‘士不可不弘毅’,寶璋這般年歲,這般天分,這般風姿,必能作出一番大事業,‘弘毅’兩字,當可以之自勉。”
屈垂文拿折扇敲了敲桌子,笑道:“咳,沈弟,你挑哪個呢?”他展開扇子搖了搖,遮住臉,彎眸道,“我可是精心想了許久才想出來的啊。”
沈昭華忙道:“你且看自個兒心意,無需顧忌我。”又倒了茶,推給沈寶璋,又拿了小核桃,用手捏開了,把核桃仁挑出來,放在一處堆在沈寶璋面前小碟子上。沈寶璋臉頰發燙,抿了茶,擡眼看屈垂文,道:“餘幼逢大難,此後流離失所,處處受挫,然而心裏常懷青雲之志,亦想有一番作為,今時榮王殿下賜此字號,想來也是對餘期許有加,餘自當拜領,并不負所托。”
言下之意,就是取字“弘毅”了。屈垂文故作唉聲嘆氣:“嗳呀,枉費我苦思冥想這許久,可真是傷心哪!”沈寶璋許是被這番作态唬住了,忙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勞動屈兄這般為餘費心,是餘不對,定要好生賠禮道歉才是。”
屈垂文不過是好玩,餘光一瞥,瞧見沈昭華神情不善,眼底分明是威脅之意,他亦是聰明人,如何不懂,忙笑道:“不過是随口一說,沈弟可不要放在心上啊,日後若是有空閑,盡可以去找我。”說着便站起身來,搖着扇子道,“哈,時日不早啦,我還要去逾明那兒呢,這就告辭了。”
沈昭華巴不得早點兒送他走,假意挽留了幾句,便送了客。
待他一走,沈寶璋便道:“王爺今兒個請這位來,全是為了我,這一片心,我是盡知的。”他一雙清亮亮、白水銀包着兩丸黑水銀一般的眼眸,定定看着沈昭華,慢慢兒的,臉上浮起一層薄暈,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來,道:“知返閣主人的名號兒,我雖不才,卻也是聽說過的,咱們大周朝裏,一等一有學問的人,最是清傲,若是看不上,任是誰,也請不來他。王爺能勞動他,也不知為了我,費了多少心。”他眼裏漾起粼粼波光,神情動容,“我心裏……”他低下頭,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