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當時有甚麽感受?」

「嗯?」

「帶着方婷的時候,難道你不擔心她會受傷嗎?」黃齊光沒想到他第一個想來的地方就是油麻地的糖水店。

「我會保護她。」丁孝蟹說得輕描淡寫。

「我朋友來了,坐他的車離開吧。」黃齊光指着前方一輛黑色房車說。

「你不叫司機來接?」

「我朋友是萬榮的老板,你該不會忘記差點被他爸爸砸場子的事情吧?」黃齊光取笑他說。剛才丁孝蟹出去時,黃齊光已急不及待把這事跟老友分享,老友不忘回贈他一個經典的江湖笑料。

「萬榮?」丁孝蟹有點記不清這些公司的名字。

「我那位朋友姓唐,他爸爸有次拍電影時,剛好阻住你的餐廳做生意,你的手下要趕他離開,他就拿了一大堆冥鈔灑在餐廳門口,還祝你客似雲來。」黃齊光想像到那個畫面,一定是很有趣。

「萬榮電影公司......我想起來了。」丁孝蟹當時氣焰滔天,也不敢開罪比他更像黑社會的唐家。「沒想到你跟他的兒子是朋友。」

「丁家發達之後,很多人都在背後說你們是暴發戶,行為不良。我爸爸告訴我的,大家等着看你們出事,因為多行不義必自斃。」

「小朋友,你在教訓一只鬼嗎?」丁孝蟹覺得有些好笑。「你跟我也是走同一條路。」忠青社早已不存在,信興集團取而代之。只是,丁孝蟹只覺得這小子看上去相當幼稚,完全不是混黑道的材料。

「我可是在漂白家族生意,你卻是不給別人一條生路。」黃齊光反駁說。

「後面少說有二百人,你怕嗎?」

「我十五歲就在灣仔殺人放火,還怕甚麽?」黃齊光反問。「你當日帶一個女人也不怕,何況我身邊的是一只鬼呢?」

又來了一個小混混。那個唐家的小朋友叫唐凡,丁孝蟹知道他看到自己,也不覺得驚訝。

「齊光,你肯定做了太多壞事,連鬼也不放過你。」唐凡有一張端正好看的臉孔,眉型英挺,眼形偏長,但丁孝蟹還見到他眼底的暴戾之氣,比黃齊光的氣勢更盛三分。

「不是。」

「這位丁先生,我是唐凡,萬榮的主席,家父以前多有得罪,你多多見諒。」唐凡說話聲音很平和,比起黃齊光多了點穩重。

「你跟你父親很像。」丁孝蟹還記得那位唐先生叫一衆演員站在餐廳前披麻帶孝,只差沒把棺材擡過來。

唐凡開了車,後面的小羅喽也不敢追上來,香港人都認得唐凡的車牌號,更知道他絕非善類,做事不怕後果,要做就做到最盡。「你現在是無主游魂嗎?」

「嗯。」丁孝蟹應了一聲。

「你要去拜祭你的家人嗎?」

「他們......葬在哪兒?」

「我不知道。」唐凡說得很坦白,他只聽過丁家的事情,沒仔細研究過內情。小時候,他聽長輩說過,凡事不能行得太盡,否則會自招惡果,丁家就是一個好例子。

有一次公司的制作組開會,有人跟他提議拍丁家的故事,他說,哪有黑社會拍一個失敗的黑社會的故事?

「那你想見方展博嗎?」黃齊光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的人。

「你認識他?」丁孝蟹問。

「他是信興的投資顧問。」黃齊光說,「也就是每個季度給我一點建議,但我不信他,我信老淩,即是瑞茂銀行的老總。你應該聽過瑞茂吧?」

「沒聽過。」丁孝蟹的記憶還停留在1994年。香港的變化很大,以前的油尖旺沒有這麽多的高樓,五光十色,璀璨耀目......

「瑞茂在廿年前才成立,丁先生當然不知道,等於你問我甚麽是大哥大,我照樣不知道。」唐凡笑說。

「能去皇後碼頭嗎?」丁孝蟹脫口而出。

「甚麽是皇後碼頭?」唐凡皺眉問,「齊光,那是甚麽地方?」唐凡最熟悉的路就是從家到公司,突然冒出一個地名,他确是不知該怎樣駛去。

「好像很熟......你說一下大概在哪兒。」黃齊光一邊問,一邊用手機上網查閱。

丁孝蟹以為香港人都會知道皇後碼頭,一時就沉默下來。

「皇後碼頭在八年前就拆了。愛丁堡廣場碼頭也不在了,天星碼頭倒還在。」黃齊光找到網上新聞,難怪他不知道這個地方。

「那算了。」丁孝蟹說。

「要不去我家?我們可以整理一下你想做的事情,或者你悶了二十多年,可以跟我們說說話。」

唐凡提議道,「當然你想去哪兒是你的自由。」

唐凡的家位於半山,是标準的富人區,門外守衛森嚴,各種電子設備看在丁孝蟹的眼內,只覺時代進步,科技日新月異。

丁孝蟹進去,就見到那個敢跟他叫板的唐新文還活得好好的,竟然在拉二胡操曲,廿多年過去了,他的故人恐怕也沒多少個能平安活下去。

「齊光,你家的生意怎麽了?」唐新文放下二胡,上前問。

「伯父真有興致,這回又學了甚麽曲子?」黃齊光笑問。

「帝女花之庵遇,絕對是好曲子!你趕緊來聽聽。」

「爸爸,現在都甚麽年代了?你以為還是七八十年代的旺角嗎?」唐凡真搞不懂自己的父親,回頭一看丁孝蟹卻陷入沉思,不知道是甚麽勾起他的回憶。

「齊光,這個你最拿手,來來來。」唐新文拉起二胡,咿呀的二胡聲聲思念,音樂把情緒醞釀到飽滿。

黃齊光望向唐凡一臉無奈,只能奉陪。

「我飄零猶似斷蓬船,慘淡更如無家犬,哭此日山河易主,痛先帝白練無情。歌罷酒筵空,夢斷巫山鳳,雪膚花貌化游魂,玉砌珠簾皆血影。幸有涕淚哭茶庵,愧無青冢祭芳魂,落花已随波浪去,不複有粉剩脂零。冷冷雪蝶尋梅嶺,曲中弦斷香銷劫後城,此日紅閣有誰個悼崇祯,我燈昏夢醒哭祭茶亭,釵分玉碎想殉身歸幽冥,帝後遺骸誰願領,碧血積荒徑。」

丁孝蟹想起一個畫面,那時他拖着三個弟弟,有一頓沒一頓,只要是有吃的地方,他就去,搶不成就去偷,就在一個戲棚內,他聽過開頭兩句,竟然記到心中。

「這曲子連龍劍笙也唱不過任劍輝,何況是你。阿凡,剛剛制作組給我看了一個提案,差點笑死我了。」唐新文說,「你還記得五蟹集團嗎?」

唐凡挑了挑眉:「做甚麽?」

「他們說現在流行拍黑社會,叫我考慮一下。」

黃齊光望向丁孝蟹,發現他又回複平靜,還靜心聆聽唐新文的話。

「別的不說,那五父子走出來真是不折不扣的黑幫頭子,不做流氓也浪費他們。」唐新文做娛樂圈的生意,或多或少要跟幫會有所關連。「以前還要我交保護費,開玩笑嗎?我打從十八歲出來混,只有我去勒索別人,哪有人欺壓到我頭上?我二話不說就幫他披麻帶孝,哭聲和喪樂聲由佐敦傳到太子,天天準時上演,我要他天天英年早逝,音容宛在。」

「爸爸,你以前做的壞事就別拿出來說。」

丁孝蟹卻笑了笑,他記得這件事,唐新文根本沒有跟他講和,反而天天變法子跟他鬥下去,最後還叫上殡儀館的人送花牌到他家。萬榮財力豐厚,在政經界只手遮天,再玩幾天,忠青社和五蟹集團完全不是唐家的對手,最後反倒是他向唐家認錯賠罪。

自此之後,他更認清楚自己一定要力争上游,要這些所謂名門望族知道自己并非黑幫頭子,也能跟他們平起平坐。

「這算壞事嗎?丁家逼到方家家破人亡,我頂多是逼別人交保護費。」唐新文搖搖手,「不過我挺佩服那丁孝蟹,無父無母竟然做到這份上,可惜。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何苦看不開呢?弄得交易所廿幾年都鬧鬼。」

「是你作賊心虛吧。」唐凡倒沒聽過甚麽鬧鬼的傳聞。

「丁家四兄弟被丁蟹扔下樓,死不瞑目,所以流傳開來。當日在交易所的門口,多少人去圍觀,但沒有一個人去救他們。聽說當時丁孝蟹還有一口氣,若是救治及時,可能能救回來。」

「最後他們葬在哪裏?」黃齊光問。

「老邢幫他們辦了後事,說總不能讓他們屍首無存,任人踐踏。」當時唐新文和黃政也在現場,只是當是觀望一件新聞,只有邢子昂不嫌其惡,幫他們辦了後事,雖不是風光大葬,也總算入土為安。

邢家?丁孝蟹記憶中沒認識過姓邢的朋友,只知道法律界有位邢子昂大律師是三弟的朋友。

唐凡也覺奇怪,「邢家居然做這種事?」

「老邢說,人皆有恻隐之心,見其生,不忍見其死。你們繼續聊天,我要睡覺了,老了就不能多坐。」

唐新文上樓之後,黃齊光聽見丁孝蟹說:「帶我去拜祭弟弟。」

黃齊光跟邢子昂不熟,只好用眼神向唐齊光求助。

「邢大狀嗎?你等我一會。」還好唐凡的女友就是邢子昂的女兒,否則莫名其妙跑去問這種事,鐵定是沒被邢大狀教訓過祖宗十八代。

「他們葬在歌連臣角,明天去吧。」唐凡很快就問出來。邢子昂以為唐凡只是為電影做資料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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