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別讓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

－－－「他跟着我也不曉得能否平安，倒不如拜托你幫我一個忙。」

－－－「如果他将來問起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你就說甚麽都不知道，你是從孤兒院撿回來的。」

－－－「接生的醫生姓高，你就填姓高吧，名字......華年。」

陳滔滔的中文不好，只能跟着方婷所說來做，他還差點寫錯了華字。

若不是方婷後來被人扔下樓，陳滔滔一定會把高華年送回方家，由方婷撫養成人。方婷一定會是個好媽媽，盡心盡力照顧華年長大。

可惜再沒有他們母子重遇的一日。

華年只在母親懷中躺了一會兒，就要永遠離開母親。

陳滔滔暗中将高華年送到保良局，然後再從保良局把他接出來，辦了領養手續，正式成為他的養子。

若不是丁孝蟹下令将方婷扔下樓，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唐凡望向丁孝蟹，他此時也想到高華年的真正身份了，不禁慨嘆人生無常。

丁孝蟹一動也不動，思緒卻分外清晰，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會……留戀人間。

就是為了這一刻吧。

他一生野心勃勃，欲壑難填，他爬得越高，想要的就越多，於是一直往上爬，爬得越高，路也就越窄，能夠信任的也就越少，想要把持在手裏的卻越多……於是當他轉身，身側已然空無一人，

舊人已逝。

沒想到......他還有一個兒子。

高華年......

「華年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需要知道。」陳滔滔說，「這些年來，他比誰都活得好，唐先生，你看着他由寂寂無名，到今日的大明星，當中付出了多少，你看得比我清楚。」

唐凡默然點頭。

「香港人可以接受一個孤兒影帝，但接受不了一個影帝的父親是殺人兇手。」

「華年呢？他不知道這件事。」

「你以為華年能忍住不查證嗎？他只是沒時間做這件事，說起來，我也該感謝你。」陳滔滔一直很擔心華年會知道了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但到目前為止，華年還是表現得很正常。「以前他問我為甚麽我沒有媽媽，為甚麽我的父母忍心抛棄我？難道我跟他說，你爸爸派人将你媽媽扔下樓嗎？還是說你爺爺殺了你的外公？最後害到你媽媽家破人亡？」

這些事不用陳滔滔說出來，唐凡也知道。

有一年清明節唐凡陪高華年去掃墓，拜祭陳滔滔的母親。

高華年莫名其妙說：「世上哪有我這樣的人？」

「怎樣的人？」唐凡正在看電影，随口回應一句。

「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知道在何處。」

「那又怎麽樣？」

「有次記者問我想不想找到親生父母，我笑說，如果懸賞找高華年的父母，恐怕全香港曾經生育過小孩的女人都會自稱是我的母親......我很想問她為甚麽不要我。」

「也許她有苦衷。」

「有時我想，也許她已不在人世。」

唐凡笑說：「你也會這麽悲觀嗎？」

「你相信母子連心嗎？我小時候作夢，常常夢見一個女人從高處堕下，然後我就會驚醒，Daddy抱着我說不要怕，那些都是惡夢。可是，我總覺得是真的。」高華年讀心理學，知道甚麽是佛洛依德，更加知道潛意識有一定程度的可信度。

「不相信，我媽的心全在購物上。」

「Daddy待我再好，他也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其實我只是需要一個答案。」

「需要我幫你尋人嗎？」

高華年笑了笑：「如果要找的話，我一入行就做這件事。」

「你有想像過跟親生父母重遇的場面嗎？」

「沒有，我覺得應該不會太溫馨。」高華年大概能把電影橋段套用在自己身上。「你老說我做人做事都有莎士比亞風格。」

「那倒是，只要你不掄刀砍人，別的都容易商量。」唐凡在片場見過高華年拍戲時的兇悍殘暴，絕對可以吓死人。

「我以前想過，我爸爸是黑社會，因為要逃避仇家追殺，所以把我扔在孤兒院。」

「你又開始想得太多。」唐凡撇了撇嘴。

高華年甚麽都好，就是口不擇言。

「正如我每次見到你，都覺得你的憂郁症加重了一樣。我們都有病，有病就得看醫生。」

唐凡心想：「我有病也不會找你這種庸醫。」

陳滔滔不知道唐凡正在回憶往事，徑自說下去。

「你可能覺得我杞人憂天，但你根本不知道丁家有多少仇家，我擔心會不會有人知道華年真正的身份，把他抓走。丁孝蟹死了，不代表一切就結束了。」

雖然陳滔滔很慶幸丁孝蟹死了。

當年菩薩心腸的邢子昂不管衆人的阻撓，決意把重傷的丁孝蟹送到醫院時，就是遲了一步，他在醫院門口竟然撐不下去斷了氣。邢子昂與丁家素無恩怨，自然覺得惋惜，但其他人自然是拍手稱慶，高呼蒼天有眼。

邢子昂不了解他們之間的仇怨，只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永遠都不要回頭去看，死者為大，多少放點尊重。

最後還是邢子昂幫丁家收屍。

忠青社群龍無首，沒過多久就樹倒猢孫散，偶爾聽到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知道他們曾經的地盤已被盛彙集團納入旗下。盛彙的當家年輕有為，做人做事甚為妥當，名聲比丁孝蟹好得多。

「我第一次抱華年時，他剛剛出生，哭聲跟貓一樣小，還差點活不下來，婷婷跟我說，怎樣也要保住他。每次他生病時，我都禱告希望婷婷在天之靈保佑華年健康平安。」陳滔滔語調苦澀。

「華年也常跟我說，他的父親待他如己出。」唐凡說。

「我只希望我這個養父可以彌補他失去的一切。唐總，你把華年帶入娛樂圈，他有今日的成就離不開你的栽培和支持，這一點我很清楚。」若不是唐凡，陳滔滔也不會發現華年驚人的演藝天賦，今天亦不會有影帝高華年。今年奧斯卡獎頒獎前夕，他收到了以華年做封面的最新一期Time雜志，封面上除了華年的照片外，只有兩個英文大字：「Best Actor」。當時，他吓了一大跳。天啊，Time雜志真敢賭，奧斯卡獎馬上就要頒獎了，誰贏誰輸，可是一翻兩瞪眼的事，沒有模糊的空間，華年真要獲獎，也就罷了，萬一不是他，Time雜志不就丢臉丢大了嗎？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國際影壇對華年的肯定，更是華年的成就。

這些一切離不開唐凡的幫忙。

「你能不能撇開公事，以一個朋友身份來看待這件事？」陳滔滔誠懇地說，「華年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但他不是罪人，不應該由他負擔父輩的罪愆。」

丁孝蟹聽着陳滔滔的話，知道他所言非虛，如果華年的身世被揭出來，後果不堪設想。得知尚有兒子的喜悅，立時被沖走了。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永遠都不要回頭去看。－－－這是他成為鬼魂之後，第一句聽到的話，他還記得說話的那位先生臉容慈悲，與奶奶常拜的佛祖有幾分相似，出口的話帶着十分的憐憫和寬容。

雖然他沒有見過兒子，但從唐凡和陳滔滔的話中，他已了解到華年的了不起。

這樣已經很足夠了，婷婷的選擇是對的。

若華年不姓高，而是姓丁的話，那将會是華年的悲劇。

丁孝蟹只見過華年的照片，相中人眉目俊秀，一雙眼黑白分明确是和方婷很相似。如果方婷還在世，見到華年的成就，一定會很驕傲。

此刻，他更明白方婷的苦心，一切的禍端都是丁家。

若不是他們，方家不會弄成如此田地。現在他們應該可以一家圓滿，過着幸福的日子。華年也可以跟着方婷一起生活，不用做一個孤兒。

若他不死，終有一天華年的身世會曝光，那時他将會一無所有。

其實，華年不知道他的存在，不是更好嗎？陳滔滔說得很對，簡直是至理明言，連他這親生父親也無力反駁。

丁孝蟹這三個字對高華年的人生來說，是雪上加霜，而不是錦上添花。

「一切待華年從韓國回來再說，我會說服他回心轉意。」唐凡沉吟良久，才緩緩開口道。他與華年相交多年，知道要說服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相當困難，特別是華年伶牙俐齒，口若懸河，這些年跟他吵也不曾占過上風。「但戲，我會繼續拍，希望你會準時收看。」

唐凡見丁孝蟹還是怔怔地看着陳滔滔，知道他尚未平複心情，也不強行拉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