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姝不是沒有想過蕭禦收到帕子後的反應。

以她對蕭禦的了解, 她覺得蕭禦的反應無非兩種,一種是惱羞成怒,冷笑不已, 另一種是心中酸楚, 百感交集。

然而無論那一種, 蕭禦面上都不會出現甚麽大表情,他當是風輕雲淡的,漠然讓随從将帕子收好, 仿佛她八百裏加急送來的一番相思意, 于他而言不過是清風徐來時的一只枯葉。

不值一提。

九天之上的谪仙, 怎會被凡塵俗世的情愛所困擾?

蘭陵蕭逸之,永遠是清雅出塵俊美無俦的。

李姝搖頭輕笑。

蕭禦這人甚麽都好,唯獨眉眼太過沉靜, 心思着實難猜。

年少時的她驚豔于他的皮囊與氣度,以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在他身邊待了許多時日, 猜測着他的心思。

猜來猜去, 深覺自己的渺小——谪仙如蕭禦豈是她一介凡人能夠看透的?

人仙戀是不會有甚麽好下場的。

所以她拿了兩萬兩黃金果斷踹了蕭禦。

金錢與權力多香, 何必委屈自己跟在蕭禦身後,琢磨蕭禦的心思?

待她立在權力之巅, 有的是機會讓蕭禦來投她的喜好。

就如現在一般。

如果她還是需要看繼母臉色過日子的翁主, 莫說将舊帕子送還蕭禦, 哪怕自己立在蕭禦面前淚如雨下, 蕭禦心裏也不會有甚麽情緒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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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想要高攀他,卻失敗了,不得不灰溜溜拿了萬兩黃金消失的人,是蕭禦人生路上的污點,多瞧一眼都是髒了他的眼, 又怎會對這個污點念念不忘?

可現在不一樣。

她是一手遮天的長公主,不存在她高攀他,與他的那段短暫情緣,也是生于卑微卻眼光極高的見證——不是最高的權利她不要,同理,不是最優秀的人,她也不會撩。

她的一舉一動會被放大無數倍,薄情寡義也好,手段毒辣也罷,都是上位者的必備,世人一邊唾棄着她,一邊又口嫌體正直敬佩着她。

成王敗寇,莫不如是。

李姝心中好笑着,盤算着蕭禦收到帕子的時間,與蕭禦從嶺南回來的時間,慢慢進入夢鄉。

或許是日有所思的緣故,李姝夜裏夢到了蕭禦。

也不能說是夢到蕭禦,準确來講,是夢到數年前自己被還是太子的李琅華囚禁,她偶然撞到蕭禦前來太子府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被李琅華抓走後,她的人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必然會求救蕭禦,畢竟她與蕭禦曾有一段情,買賣不成仁義在,換成正常人,總要顧念幾分舊情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人還未進蕭家大門便被打了出來。

她聽說蕭禦來太子府,想盡辦法闖了出來——蕭家一門五侯,權傾朝野,蕭禦是蕭家最看重的公子,哪怕是代行天子事的王皇後,也要對她禮敬三分。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蕭禦是真正的無需看任何人臉色過日子的人。

她直直立在抄手長廊,戀戀看着向她走來的蕭禦。

冬風卷着清冽梅香撩起蕭禦衣袖與長發,襯得他眉眼愈發沉靜,仿佛随時會禦風而起。

那一刻,她以為蕭禦是為她而來。

直到李琅華的描金折扇敲在她鬂間,順手攬着她的肩,揶揄笑着問蕭禦:“喲,蕭世子,大司馬叫你來的?”

“孤不過推脫兩三日,大司馬竟這般沉不住氣。”

大司馬是蕭禦的父親。

蕭禦平靜點頭,視線落在她身上,又很快劃過,眸光清冷而疏離。

于是她明白了,蕭禦此番前來,是為益州之事。

李琅華之前繪制的益州地圖出了些問題,大司馬請李琅華過去相商。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道:“逸之果然是大夏第一公子,心懷天下,為政務而來。”

其實她這句話挺不占理的,她能為兩萬兩黃金踹了蕭禦,就不許蕭禦對她見死不救?

只是她心中還是有些期許,曾讓她為之驚豔的蕭世子,終歸與旁人不同,看得到她的委屈與無奈。

他可是大夏第一公子,世間最最聰明剔透的人。

只可惜,他洞察人心,唯獨不願去看她的心。

李姝說完話,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李琅華的輕笑聲:“蕭世子,你當真不解風情。”

“這樣的妙人,你舍得?”

時隔多年,她依舊能想起李琅華話裏的惋惜,以及蕭禦聲音的不悲不喜。

蕭禦的的确确是不在乎她的。

是她窮其一生無法取悅的人。

幸好,她從來是個識時務的人,對他的感情來得快,也去得快。

再次與他相見,看着他清隽面容,她心中已無任何波瀾。

只是到底有些意難平。

世人總是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終生,換言之,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大抵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又一次夢見他。

夢醒之後李姝有些惆悵,然而這種心情沒有持續太久,就被繁瑣政務占據了。

她是長公主,每日需要她拿主意的事情不計其數,她能分給自己緬懷過去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

天家宗室在經歷王皇後的打壓後,影響力大不如前,她本欲扶持宗室對抗朝臣世家,可現在看來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她不是李家人,她的身份一旦曝光,天家宗親将會成為第一個要她性命的勢力。

還是要扶持寒門。

寒門飽受世家朝臣與天家宗親的欺淩,百年來受人冷眼,一無所有。

她的破格錄用改變了他們的地位,無論她是否姓李,他們都會維護她的統治。

當然,不止是寒門,宦官內侍也要扶持,甚至外戚——季青臨與王負劍必須掌軍政。

打定主意後,李姝迅速行動起來。

她的舉動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出身蓬萊季家的小将軍季青臨早已暴斃,如今活着的是她的面首,雖在益州頗有戰功,但大夏講究出身,論資排輩,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做個送死的前鋒将軍尚可,但若權掌軍政,便是逾越。

屢立戰功的季青臨尚且如此,更何況身無寸功的王負劍。

李姝的行為實在驚世駭俗,朝臣世家們極力反對,在宣室內吵翻了天,更有性格激烈的,手持象笏直直撞向殿內盤龍柱。

一日之內擡出幾個老臣後,原本在她的支持下鬥志昂揚的內侍與寒門們心中犯了怵,下了朝,跟在李姝身後,小心翼翼試探着李姝的态度。

李姝咽下一口潤喉茶,眉梢輕挑,俯視着殿裏的內侍寒門,聲音涼涼:“你們喜歡給人當狗,那便去當,別拉着本宮一起。”

“本宮生來受不了嗟來之食。”

李姝的話說得極為難聽,內侍寒門們面上有些難看,一時之間,無人敢接她的話,殿裏靜得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趙金元乃寒門之首,又素來被李姝倚重,他環顧左右,見無人答話,只得咬咬牙,硬着頭皮道:“殿下,非是臣等膽小怕事,而是老臣們的态度實在堅決,若将他們逼得太狠,只怕他們會冒死一戰。”

“那又如何?”

李姝看完益州送來的季青臨的書信,淩厲鳳目漫上一絲笑意,懶洋洋道:“如果事事都要看老臣們的臉色,那本宮還做甚麽長公主?”

“本宮才是九州大夏的主人。”

季青臨的信并不長,力透紙背,筆走龍蛇,字跡如他的人一樣直率坦白。

少年人的愛恨都濃烈,一掃她近日裏周旋在各個勢力間的疲憊不堪。

季青臨說,長/槍在手,願為長公主而戰。

他已準備好,她又怎會怕?

她是他明目張膽的偏愛。

“生而為人,性命只有一條,誰不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本宮明白你們在怕甚麽。”

李姝笑笑,道:“想現在退出的,去元寶那領銀百兩,自此之後,你與本宮再無瓜葛。”

此話一出,殿內衆人面面相觑。

“想繼續追随本宮的,那便洗把臉,一往直前随本宮一條路走到黑。”

李姝合上季青臨的書信,懶挑眉,對衆人說道:“前途艱難,本宮承諾不了你們太多,但本宮能告訴你們,本宮在一日,便許你們跋扈一日。”

李姝說完話,并沒有人站出來回來,她也不着急,收回目光,讓元寶磨墨,提筆給季青臨回信。

畢竟是牽扯到身家性命甚至家族存亡的大事,她又無法承諾一個昌明未來,這些人難免猶豫不決。

不過她的要求并不高,殿內的這些人,能留下三分之一她便心滿意足。

李姝一邊寫這信,一邊在心裏盤算着。

她将回信寫好,裝進信封交給元寶,殿內陡然響起趙金元的聲音:“臣願誓死追随殿下!”

趙金元的聲音洪亮,又很突然,她眼皮跳了跳,餘光去瞧趙金元,見他面色微紅,顯然有些激動。

再看趙金元身後之人,個個群情激奮,一掃剛才的精神萎靡。

“臣願誓死追随殿下!”

又一個寒門道。

有了第一句,便有第二句,第三句。

一人跪,衆人跪,殿內之人皆俯首。

李姝眸光輕轉,道:“很好。”

“本宮看上的人,果然都是聰明人。”

她選在這個時候拆季青臨的書信,給季青臨回信果然沒錯。

作為上位者,要有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鎮定,這樣才會讓追随之人有底氣繼續追随。

講真,其實她心裏也慌得一匹。

她的身份終究是個隐患,一旦曝光,等待她的便是萬劫不複。

她必須在這之前布置好一切。

朝臣世家為自己家族利益,天家宗室維護李家皇室,唯有寒門與內侍,因她崛起,也只會忠于她一人。@輕@吻@書@屋@獨@家@整@理@

安撫完寒門內侍,李姝找來李琅華,讓李琅華以先廢太子的身份參加下一次的朝會。

她容李琅華活着,可不是讓李琅華當個擺設的。

聽完李姝的話,李琅華手指輕扣着案面,悠悠說道:“小姝,外戚幹政,內侍掌權........”

“婦人主政。”

李琅華的話尚未說完,便被李姝打斷了,李姝伸出三個手指,在李琅華面前晃了晃,說道:“這三樣,自古以來便是取亂亡國之道,無需皇叔提醒,本宮也知曉。”

李琅華笑着,斜睥着李姝不接話。

“在正統士人眼裏,執政者不能用外戚,不能用宦官,不能用武将,只用他們治理天下才是好的。本宮以為,這只是迂腐文人的想法,不曾想,皇叔竟也這般短視。”

李姝面上閃過一抹嘲諷,娓娓而道:“世家勢大,皇權式微,宗室無靠,皇叔告訴本宮,本宮該怎麽做?”

她懂李琅華對她又奉承又提防的猜忌。

但現在時間緊迫,李琅華又是浪得沒邊的海王,她沒那麽快讓李琅華對她情根深種,最好的辦法,是分析利弊,說服李琅華與她站在一處。

李姝道:“本宮知道,皇叔心裏恨着本宮,如今對本宮溫柔小意,不過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罷了。皇叔利用本宮對付世家,待世家被本宮清理幹淨,便是皇叔揭竿而起的日子。在這期間,煩請皇叔收一收自己的狹隘的小心思,本宮需要皇叔的身份為本宮說話。”

“待天家真正掌權天下,皇叔再與本宮論個長短,可好?”

李琅華眸光潋滟,一聲輕嘆,仍未說話。

李姝笑了笑,又道:“本宮不是在與皇叔商量,本宮是來通知皇叔的。”

——李琅華怕她真正坐大,哪怕身份大白也無法撼動她的分毫,可也要看看,他有沒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黃泉路長,本宮若死,總要拉着皇叔一道的。”

李姝笑吟吟補充道。

李琅華極俊美的臉有片刻扭曲,須臾間,又恢複往日的缱绻情深,他執起李姝的手,在李姝手背輕輕一吻,無限溫柔說道:“小姝,你總是這般多心。”

“本王怎會不幫你?本王對你,可是情深似海。”

李琅華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壺,李姝極為受用,頗為配合他的表演,道:“如此,便辛苦皇叔了。”

她就是喜歡看別人恨不得弄死她,但又不得奉承她的樣子。

又一次朝會。

寒門為她沖鋒陷陣,李琅華端坐一旁,牙尖嘴利補刀,內侍配合王負劍的暗衛實行鐵腕手段,帶頭違抗她的人一個個倒下,反對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不見。

她的命令一個個下發下去,寒門與宗室世家朝臣們分庭抗衡,世家朝臣們選擇了沉默,朝堂上終于恢複了平靜。

但她知道,這只是表面的平靜。

他們都在等,遠在千裏之外的蕭禦。

與她一樣,她也在等蕭禦。

蕭家曾是世家之首,豪族之最,曾影響力不亞于一朝天子,哪怕被她打壓得不複從前的繁榮昌盛,但百年世家的底蘊仍在,她在長安搞出了這麽大的陣仗,蕭家怎會無動于衷?

蕭禦是蕭家如今的掌權人,更不會任由她一手遮天。

想到此處,李姝頗為期待。

那個霁月風清的世家公子,會以怎樣的心情面對她一邊對他說着脈脈情話,一邊毫不留情對付世家勢力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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