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竹溪一民夫(上)

竹溪縣位在鄂、渝、陝交界的秦巴山區,屬于大明鄖陽撫治管轄。鄖陽撫治在大明朝廷一系列疊床架屋的行政區劃機構之中,也屬于特例了。

秦巴山區丘陵密布,山谷之間又夾雜有不少可以耕種的谷地和梯田,明英宗正統年間以來,由于藩王之國就封、皇莊侵奪民田、勳戚巧取豪奪,使得中原一帶失去土地的流民逃亡入秦巴山區中乞活求生,釀成了轟動一時的荊襄民變。

英宗對外受辱于瓦剌,對內又無法收拾民變,幾乎使得明朝将要步上大宋的後塵,國祚中衰。

好在英宗的兒子明憲宗朱見深,是大明王朝中葉最有才幹的君主之一,他依左副都禦史荊襄撫治原傑所奏,置鄖陽府,設湖廣行都指揮使司及衛所,改荊襄撫治為鄖陽撫治,安撫鄂、豫、川、陝交界的八府流民,使得逃亡百姓各安其家,平息了動蕩數省的荊襄民變。

只是自去歲以來,中原旱、蝗肆虐,到今年也絲毫沒有好轉的樣子。

鄖陽一帶土地本就十分貧瘠,遭此大災,米、麥一鬥居然激增到千錢以上,不要說是一般的平民了,便是侈雲富貴之家,也都要兼食山蔬野菜,才能飽腹。

竹溪縣在鄖陽府中,更是屬于下等惡縣,去年耕稼所種的糧食,收成幾乎不到往年的四分之一。

而且近段時間來,傳聞陝中流賊将蹿寇鄖、商,時任鄖陽撫治的王撫臺便從三邊調來了數百秦兵駐防竹溪——縣城裏一下子多了幾百張軍爺的大嘴,本來就沒幾顆子粒的倉庫,也就徹底一掃而空了。

“啐,你這個忽腥打扇的狗東西,怎麽敢把你老爺的寶貝丢到地上!”

竹溪縣城的城門外,一隊陣列松散的官兵,各個腰別長刀,為首戴着頭盔的那人,正狠狠鞭打着身邊的一名民夫。

那民夫體形分外消瘦,看着便是已餓苦了好幾天的模樣,他本來給戴頭盔的将爺挑着一擔零碎財物,結果吃力不住,一下子全都摔在了地上,惹得将爺大怒,當即就是一鞭甩在了他臉上。

民夫忙不疊地将散落一地的財物收拾了起來,他身上吃痛,心裏反倒沒什麽壓力,還能腹诽一番——這幫沒什麽卵子用的官兵,在縣城外搜山,說是要找什麽陝西流竄來的流賊,結果一根毛都沒找着,反而是把聚居山中的幾十戶流民殺掠了一番,搶奪了一堆民財,居然還能夠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

“這等狗官兵,何時方讓人打殺了去?”

民夫心中狠罵了一番,他名叫李重二,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雖然無父無母,但還算得上是米脂當地的良家子,仗着宗族幫忙,還在義塾裏念過幾年書。

可惜如今都到崇祯十二年了,天下到處兵荒馬亂的,米脂當地更是旱、蝗、匪、兵,無災不缺,能活下來,就已經足夠厲害了。

李重二想起他前世在某問答分享網站上,曾經看過一個大明版蘇聯笑話,“俺們大明百姓連活着都不怕,還怕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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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時又累又餓,整個人在苦役和饑餓的折磨下,形似僵屍一般,可想到這個笑話,還是幾乎笑出聲來了,還好他使勁兒控制住了,不然怕是又要挨一堆狠抽——雖說他被征發為民夫後,早就習慣挨打了,但他腦子又沒問題,冤枉打還是少挨的好。

想當初,他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也是有滿腔的雄心壯志,準備匡扶大明、吊打滿洲,順便收收長平公主、秦淮八豔什麽的做後宮。

趁着李氏宗族在米脂人丁較多,有點影響力的優勢,李重二先是說服了家裏長輩,修了一條河渠,之後更組織鄉民訓練長槍陣,幫着官兵剿滅了幾股流賊。

按照後世某問答分享網站上的分類,李重二也算中端明粉了。所謂低端明粉,視流賊為華夏罪人,把明清易代的一切黑鍋都推給流賊;中端明粉則最恨東林黨人和晉商,順帶着認為崇祯廢物了一些;高端明粉則接受明朝确實已到壽終正寝之時的現實,只是繼承明朝的絕不該是滿洲異種。

可李重二一點不懂大明官場規矩,真當自己主角光環附體了,在帶着鄉民剿匪的時候,出風頭太過、得功勞太多,招惹了出身陝西三邊将門的都司艾國彬。

這位艾老爺,只一招攤派運糧,中間克扣掉工錢,就直接讓李家宗族到了破家滅門的地步,李重二還算好運,被出陝剿寇的秦軍抓去當了民夫,才保住一條性命。

李家其他人等,下場就更為慘淡了。李重二根本不敢細想,和自己關系莫逆的幾個兄弟朋友,還有那老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轉的小妹幼娘都如何了——自己無能,致使李家落得這般結局,越是細想,李重二心中便只是愈發痛恨自己的無能弱小,還有便是仇恨都司艾國彬和蛇鼠一窩的大明官府了。

這民夫的活也實在不是人幹的,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還動不動就讓官兵老爺一頓暴打。

從陝北到鄖陽,一路上李重二也見慣了末世景象,一番雄心壯志在這挫折下,幾乎都被徹底磨滅不說,連帶着整個人精神都變得麻木遲鈍了起來。

我愛大明啊,可大明愛我嗎?

他被艾國彬整的破家,難道是神神秘秘的文官集團搞鬼嗎?他這一路上備受拷打虐待,難道是東林黨人唆使的嗎?

一路上他見到縣官敲骨剝髓、追比攤派,官兵肆虐妄為、殺良冒功。出藍田道時,他親眼見到征收商稅的稅課司、稅課局、抽分廠,如何将行商盤剝至死,門店稅、塌房稅、門攤稅、工關稅、牙稅、過橋稅、車馬稅、香稅、油布稅……關稅之征,繁重到了極點。

現實中的大明一步步打碎了李重二的幻想,在這裏他看不到神秘莫測的文官集團是如何禍亂天下,看到的都是腐爛到了極點的大明基層,文也好、武也罷,又哪裏有一分可以救藥的模樣?

他看着前頭被官兵老爺一把丢到城門口的囚犯,那是這次秦軍搜山抓住的唯一一名真流賊,那流賊的眼神都比此時的李重二靈動許多,他背上挨了一刀,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可卻還是一臉桀骜的樣子——想到數年後,這些流賊就将殺進燕都裏,踏遍天街公卿骨,李重二心下居然感到了一絲快意。

“狗賊,快給老子跪下!”

官兵老爺用鞭子狠狠抽打着那名被俘的流賊,可他卻一點沒有懼怕的模樣,反而還有力氣回口罵了官兵們幾句話。怒極了的官兵老爺,幹脆沖了上去,一刀砍掉流賊的腦袋,濺的滿街是血。

聚成一團的縣民們倒不是在看熱鬧,竹溪縣裏的百姓早已是餓的人人雙眼發綠。此時見到流賊被殺,他們便一擁而上,争搶那流賊的屍體,甚至還有幾人幹脆便在大街上啃咬起了屍體。

這些在極度饑餓下,喪失理智的普通百姓,此時就像是最肮髒的野獸一樣。

他們用牙齒和指甲将那流賊的身體撕裂,血液和內髒流淌一地,人們甚至不顧從胃裏流淌出的穢物,争先恐後,仿佛搶奪珍馐一般,把那些紅白之物塞進了嘴裏。

人餓到極點的時候,什麽道德法律都成了虛文。

自從李重二到竹溪以來,這等争着吃賊人屍首的場面,他早就看過好多回了,從最初的作嘔到如今的麻木,他能控制的,也只有不讓自己參與其中罷了。

甚至有些時候,當李重二在繁重的苦役之下,實在累極、餓極的時候,看着荒野地上被饑民剖而食之、內髒流淌一地的餓殍屍體時,他心下竟然也會産生幾分食欲——細細想來,便是李重二自己都感到一陣不寒而栗了。

易子而食,史書裏簡單的四個字,在現實中是何等殘酷恐怖的場面。

李重二這幾天,見過了父母食子女的場景,也見過了子女食父母的場景,至于朋友、鄉鄰互食的,也不乏少數。

竹溪縣城裏,一到晚上,中夜彷徨的時候,他在半睡半醒間,總能聽到呼號哭救的聲音。然而一到早上,街頭也總能看到,被棄置于地的人骨。

這是人間地獄嗎?

不,這只是崇祯十二年的大明,十分平常的一幕罷了。

當地獄成為日常,李重二真要痛哭,老子雖然是明粉,怎麽就倒黴到這個份上,全天下還有比自己更慘的穿越者嗎?

可憐自己當年在論壇和某問答分享網站,整日給崇祯洗地。現在真穿越到了明朝,還要在食人現場洗地,将一片狼藉收拾幹淨。

正當縣民們吃飽喝足散去後,與李重二關系比較好的另一位民夫,同樣來自米脂的白有財靠了過來,一臉神秘說着陝北方言,“後娃,這個人我認識。”

“蓋老你說什麽胡話呢?這人是流賊啊。”李重二愣了一下,他倒想起來,最近流竄鄖陽周邊的這股流賊,據說就是從陝西流竄出來的,那倒确實有可能和陝北出身的白有財認識。

白有財也是米脂人,被抓去做民夫後,便是連自家婆姨都跟人跑了,因此被周圍人調侃稱為蓋老,在陝北方言裏蓋老算是個不輕不重的罵人話了,專職那種沒什麽骨氣的婆媽漢子。

“我曉得,那人也姓李,是我們寨的,我看着就臉熟,一聽他講話就知道,确實是我老鄉。”

白有財一邊幫着李重二收拾殘局,一邊回憶了起來,他倒是沒什麽別的心思,大抵只是看到曾經認識的老鄉成了流賊,又被官兵俘殺,最後成了一堆饑民的腹中餐,忍不住便要感慨一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被民夫生活折磨到半瘋的李重二,卻從中聽到了一點別樣味道。

李重二壓低了聲音,貼近了白有財,問道:“你們寨的?我還不知道蓋老你是哪的人呢?莫不是繼遷寨的?”

白有財回頭瞟了李重二一眼,回答道:“是啊,米脂繼遷寨啊,怎麽,我之前跟後娃已經講過了嘛?我怎麽記不得這回事。”

米脂李繼遷寨。

這幾個字立即便激活了李重二麻木的神經,他對這個地方實在太熟悉了,對明史稍微有點了解的人,就應該聽過這個地名:因為這正是明末農民起義軍的頭號領袖人物,李自成的出生地。

李重二當年還在某問答分享網站活躍的時候,就跟人争吵過李自成到底是不是漢族罪人的問題。當時就有人說李自成出生在李繼遷寨,壓根就不是漢人,而是黨項人,和老汗努爾哈赤是一丘之貉。

為此李重二專門去翻了翻書,發現所謂李自成是黨項人的說法,除了清修《明史》等書籍裏稱他即位後宣布以李繼遷為始祖之外,就沒有其它證據了。

而《明史》裏記載的“十七年正月庚寅朔,自成稱王于西安,僭國號曰大順,改元永昌,改名自晟。追尊其曾祖以下,加谥號,以李繼遷為太祖”,這個條目,來源自康熙朝的翰林檢讨毛奇齡。

在毛奇齡的《後鑒錄》裏,他聲稱李自成在西安即位時,曾經以黨項人李繼遷為不祧之祖。

可問題在于,李自成稱帝的時候,毛奇齡身居江南,并沒有接觸過闖軍。而除了毛奇齡的《後鑒錄》以及摘抄了《後鑒錄》這段的《鹿樵紀聞》外,無論是甲申之變的親歷者記錄,還是吳偉業《綏寇紀略》、戴笠《懷陵流寇始終錄》、彭孫贻《平寇志》、張岱《石匮書後集》等清初史料,都沒有李自成以李繼遷為祖之事的記載。

按理說,追封太祖、建立宗廟,是古代王朝頭等大事,必然會公告于天下。實際上李自成也确實将追封幾代近親為皇祖皇宗的诏令,公告天下了。可只有追封李繼遷為太祖這件事,除了《後鑒錄》一條孤證外,再無任何史料證據了。

而且《後鑒錄》本身還創造性的将張獻忠屠蜀人數,具體統計到了六萬萬有奇,本身的可信度就已經非常低了。因此其中關于李自成追封黨項人李繼遷為太祖的三無記載,恐怕很大概率是毛奇齡道聽途說、胡亂編造出來的。

也是因為有過這麽一樁公案,李重二對李繼遷寨這個地名印象非常深刻。李自成雖然并非黨項人,更不會追封一個幾百年前的黨項人做祖宗,可他确實是出生在李繼遷寨這個地方。

白有財的一句無心之言,立馬讓李重二将竹溪城外的那股陝中流賊,和明末縱橫天下的闖王李自成聯系了起來。

崇祯十二年……

如果歷史沒有發生改變的話,不管潼關南原大戰是否存在,不管李自成的商洛十八騎到底是真實歷史還是民間傳說,李自成此時都确實正處于一個人生的最低谷當中。

而且不久之後,李自成就将龍出大海、風雲際會,沖入中州大地,最起碼在數年間,堪稱是戰無不勝,幾乎有再造新朝的趨勢了。

李重二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他緊緊握住了拳頭,這個被自己穿越到的可憐小少年,絕不會成為路旁的一具餓殍,也絕不會以一個民夫的身份活活勞累而死。

他要吃飯,吃很飽很飽的飯,然後,若有機會,他還要利用竹溪城外的李自成,報複自己受到的種種虐待……

對,還有天下,他還有雄心壯志。竹溪縣城的景象,讓李重二真正見識到了亂世是何等的殘酷,如果歷史沒有發生變化的話,将來滿洲人入關,比眼前景象更為血腥殘酷百倍的場景,還将在全天下上映。

無論如何,他都要抓住這個機會,不管是為了吃飽飯,還是報複鞭打自己的官兵老爺,或者是更加崇高的目标,他都要活下去,站起來——當一個人為了求生而活下去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具麻木的行屍走肉罷了,可當一個人為了希望而活下去的時候,他将幹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來。

偉人說過,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以鬥争求和平,則和平存。

只有向死而生,才能在這個空前的大亂世中,真正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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