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二回經過甲板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
語:“難不成我真的穿越回民國了……”
然而他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因為他注意到,商店門口貼着一些陳舊的廣告畫片和招貼畫,有些民居也用舊報紙糊了窗戶,無論是畫片裏的人物,還是報紙上的照片,上面的人都看不清臉孔。
當然,照片出現曝光過度導致局部不清晰的情況并不罕見,而且畫片時間長了也會出現褪色現象,但像這般,一連七八張通通都看不清臉,就不可能僅僅只是巧合了。
最近經歷的事情多了,被鍛煉出來的不僅只有膽量,還有警覺性。
他一步步蹭出迷宮一般的弄堂,外頭是一條相對開闊的街道。
比起他逛了半天還沒有碰到半個人的弄堂,街道外面到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走動。
葉修貓在巷口一盆枯萎的大盆栽後面,謹慎觀察了許久,終于确定了一點:這個古怪的城市裏,每個人臉上都戴着面具。
雖然面具大都模樣不同,從單純的白面具,到精雕細琢塗滿釉色的美人面,而最多的則是一張兇狠的鬼面。葉修打了個冷顫,他一點兒也不想知道,這些面具後面的人到底長成啥樣兒。
他蹙眉想了一陣,又扭頭溜回弄堂裏,尋了處店鋪的後門,那兒橫七豎八堆放了些紙皮和包裝袋。
葉修飛快撕下一片紙箱蓋子,比劃了一下,大小正好可以遮住自己的臉,于是他尋了塊破鐵片兒,在紙皮上刻出兩個眼洞來,又扯了兩根破破落落的尼龍繩,穿過眼洞綁在兩側,一個手工粗糙到堪稱醜陋的面具就算是搞定了。
戴上面具,葉修才終于感到了一絲安全感。
他一步一騰挪地離開弄堂,走到外頭的街上。又悄悄融入了來往的行人之中。
萬幸的,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同樣戴着面具的葉修。他們沉默地行走,沉默地交易,沒有任何人說話,整個街道安靜得落針可聞,猶如死城。
葉修在街上走了一陣,越看越覺得這個城市哪裏都透着不對勁兒。
終于,他在走過一個報攤前時,恰好看到一個戴着面具的行人從旁邊經過,那人拿起一份報紙,又放下一張鈔票,報攤的主人連頭也不擡,同樣戴着面具的臉低低垂下,只伸手摸走了那張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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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狠狠倒抽了一口涼氣。
因為他看到,那人丢下的是一張标價一萬元的,冥幣。
……莫非,我已經挂了?
葉修坐在一條空蕩蕩的石階上,托着腮開始思考人生。
以前他曾經在趕工程件的時候,聽過深夜電臺的鬼故事,裏面有一個故事令他印象深刻。
故事大致是說有一個清潔女工,某天深夜從廁所隔間裏醒來,發現她工作的大樓裏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表現得好像在進行緊張的工作一般,但每一個人的行動中都透着不似活人的詭異。而當她向其他人表示她的疑惑和懷疑的時候,所有人都對她說了同一句話——“你是新來的吧?”
在故事的最後,這位女工在醒來的廁所找到了自己服毒自盡的屍體,才終于醒悟原來自己已經死了,她是剛剛加入這群亡靈中卻不自知的“新來者”。
葉修仔細回憶自己失去意識前的發生的事情。
當時的他只是在民俗學資料室裏找失蹤的女研究生小鄧,剛剛繞過一張書桌就斷片兒了,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來到了這個詭異的世界。
“不行!”
葉修一咬牙,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不管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他估摸着小鄧突然失蹤,也是和他一樣,不明不白就跑到這個世界來了,所以當務之急,還行應該先把姑娘找回來再說!
*********
“……你、你們是說,問題出在這面鏡子上?”
彭助教雖然盡力令自己顯得鎮定一些,但身體仍然不自覺地往後退,屁股只有三分之一是确實落在椅面上的,整個人已經快要貼在了牆邊的書櫃上。
他搖搖指了指桌上立起的銅鏡,又畏畏縮縮地看了看站在桌旁的周澤楷和喻文州,表情很是不安.
“這銅鏡……初步判斷是宋朝的物件,是鄭老上回采風的時候,輾轉從遼東一帶的古董販子那兒收來的,據說是墓裏倒出來的陪葬品……以文物的角度,當然是很珍貴的……不過……”
說着彭助教咽了口唾沫,視線在周澤楷投影在牆上的影子上來回打轉。
青年身材挺拔修長,影子自然也清瘦修長,寬肩窄腰,很是标致。可在他的投影旁邊,卻有一只巨大的野獸影子,正馴服地匍匐在他的影子旁邊,像一只馴服的貓,粗長的尾巴甚至虛虛地盤住了周澤楷影子的褲腿。
彭助教身為一個專門研究民俗學的新世紀有為青年,雖然沒少前輩們說的那些怪力亂神的故事,但畢竟骨子裏還是個無神論者,對那個不可言說的鬼神之事,一向都是本着敬而不信的心态的。
可是,現在他卻的的确确目睹了兩個人憑空消失,還有那團盤踞在周澤楷腳邊的怪獸影子,令他在害怕之餘,還有點兒三觀瞬間粉碎崩潰的虛脫感。
“不過……當時鄭老曾經說過,這鏡子的民俗學研究價值,主要是頂上那個虎頭裝飾物所代表的圖騰文化象征……”
彭助教擡了擡眼鏡,順便擦掉額角吓出來的冷汗,“可要說它、它會讓人憑空消失……這怎麽可能……”
“那不是虎頭。”喻文州臉上神色凝重,“它是狴犴。”
“龍、龍子的那個狴犴?”不愧是歷史專業出身的人,彭教授立刻就聽懂了喻文州說的是哪兩個字。
喻文州點點頭,又伸出手,拍了拍面色冷凝的周澤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狴犴形似虎而性好訟,又具威能,可辨是非而凜正氣,明清兩朝多用以裝飾公堂牢獄大門。”
他說着,指了指周澤楷腳邊的那只猛獸影子,“而狴犴身為龍子,當然不可能輕易被青銅雕飾禁锢,那虎頭裏藏的,應該是高人借形來的狴犴的一縷神魂。”
說着他伸出手,指尖劃過銅制的鏡面,“所為的,當然是封住這面鏡之中的‘通道’。”
“什麽……通、通道?”
彭助教覺得自己好像在聽民間鄉野怪談,若不是有兩人大活人在他面前消失,又親眼看到周澤楷腳邊的那只大老虎影子,他簡直沒有一點兒真實感。
“所謂‘鏡能通陰陽’,”喻文州解釋道:“這面鏡子,正是陰陽兩個空間的連通點,失去了狴犴神魂的鎮壓後,這個通道便會在特定的時辰開啓,讓‘通過’它的人,到達彼岸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說,小鄧他們穿越到陰間去了!?”
彭助教對陰陽的理解和喻文州他們這些“專業人士”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于是便直截了當地将所謂的“陰陽”理解成傳說中的“陽界”和“陰間”了,此時聽到喻文州的說明,當場大驚失色,“那、那他們還能回來嗎?”
喻文州撇頭看向周澤楷。青年一直壓低眉頭,嘴唇緊抿,默默隐忍着自己內心翻湧的情緒。
他輕聲嘆了一口氣,“當然,還是有機會将他們找回來的……”
喻文州說道,“只要……他們能堅持到下一次‘開門’的時候……”
第四卷 陰陽陌路(7)
(7)
葉修在城裏轉悠了許久,估摸着以他自己的腳程,大約走了能有十來公裏了。
從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雖然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可他并不覺得饑渴,也感覺不到疲倦。
因為沒有任何可以看到時間的鐘表,昏迷前裝在口袋裏的手機也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葉修沒法判斷精确的時間流逝,只能通過漸漸移動的影子形狀判斷現在大概幾點了。
這個世界很是詭異,天色雖然一直灰蒙蒙的,陽光暗淡,好像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厚重的煙霾之中,但葉修細心觀察過後,卻又的确可以看到,他腳下影子由長變短,又由短拉長,漸漸從西側移動到東側的過程。
葉修盯着腳下的影子琢磨了片刻,覺得要是這日出日落的規律和自己原本的世界一樣的話,現在大約應該是下午五六點的樣子,距離日落時間應該不太遠了。
他邊沿着河堤往前走,邊思考晚上該在哪裏過夜。
這可是橫看豎看不似人間的地方,他可沒有膽量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後,還在街頭游蕩……難不成他要找一處旅館之類的地方住下來?可這兒貌似花的是冥幣吧?先不說他現在身無分文,又不知物價如何,光論一個不知是鬼魂還是什麽東西開的旅店,換成你你敢住嗎?
一邊糾結着,葉修一邊慢慢往前走。
忽然,他發現河堤上似乎有一件什麽東西,大半隐沒在萋萋荒草之中,一動也不動,只勉強看出,那似乎是一個人的輪廓。
葉修遲疑了幾十秒,最終還是好奇戰勝了恐懼,決定走過去看看。
然而很快的,他便看出了那個人的身份——一個嬌小的姑娘,雖然面朝下趴伏在地上看不清長相,但姑娘上身一件藏藍民族風短外套,下身一條闊腳七分褲,葉修認得這身打扮,分明就是那個在他面前失蹤的女研究生小鄧!
“小鄧!”葉修忍不住驚叫出聲,快步跑上前去,将趴在地上的那具身體翻了過來。
下一秒,他如同觸電一般,整個人蹦了起來,蹬蹬蹬連退三步,差點兒腳下一軟,當初跪了下來。葉修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喉頭發緊,他要死死咬緊牙關,才不至于直接嘔吐出來。
小鄧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無數道抓痕和劃痕。
那些縱橫交錯,傷口深可見骨,直接将眼耳口鼻都劃碎了,五官移位,露出皮膚和肌肉下白森森的骨頭。鮮血不僅流了滿臉,還糊在頭發上,又順着領子染紅整片前襟。
葉修戰戰兢兢地瞟了瞟姑娘垂在身側的雙手,只見她十指指甲翻卷斷裂,血肉模糊,右手食指指尖甚至磨到看得見指骨。右手掌心還攢着一塊沾滿血污的鋒利石片,顯然便是臉上那些傷痕的來源。
葉修頓時只覺得頭昏目眩。
小鄧身上沒有其他掙紮的痕跡,連衣服都穿得整整齊齊,如果不是什麽人将她的臉劃得血肉模糊的話,那就是她自己用手抓、用石塊割的……
……不、不會吧……
血流成那樣,整個身體都冷硬了,葉修都不用去摸脈搏探呼吸,就知道小鄧姑娘是肯定沒有活路了。
可他又無法想象,怎麽有人能把自己的臉抓成一團爛肉,不死不休,而且小鄧那麽開朗活潑心智聰慧的姑娘,怎麽看不像是精神病人,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傷害自己……難道,這就是為什麽,這個世界的人都全部戴着面具嗎?
驚惶和恐懼之間,葉修想要離開這裏,可不知道還能到哪裏去,又覺得不能把小鄧的屍體無遮無掩扔在這裏,但要他背着這麽一具臉上血肉模糊的屍體繼續走,他又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和毅力……
踟蹰之中,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西方天際被夕照染成血紅色,一團朦胧的夕陽,仿佛幽靈的殘影一般,懸在河川盡頭的水平面上。
葉修擡起頭,目光集中在那片詭谲的天象上。那夕照光芒雖暗淡,但卻仿佛有魔力一般,令人幾乎移不開視線。
就在這時,葉修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猛地一扭頭,差點被吓了個心髒驟停。
——他覺得自己莫不是穿越到了生化危機的世界去了!
因為,他看見死去多時,已然生出屍僵的小鄧,竟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向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走來。
葉修腦海中一片空白,吓得連叫都叫不出聲了,只能一退再退,又扭過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二三十米。
然而等他回頭的時候,并沒有看見喪屍片中的場面。
小鄧并沒有追上來,而是站在河堤上,移位的眼球呆愣愣地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片刻之後,她擡起手,開始用傷痕累累的手指抓撓自己的臉……
雖然因為姑娘已經死去多時,血液早已凝固的緣故,從抓得更加稀爛的臉上,并沒有新鮮的血液流出,但葉修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宅男,這個場面實在驚悚惡心到超過了他的忍耐極限,他再也受不了,扭頭轉身,踉跄着狂奔進暮色之中。
街上已經換了一副景象。
雖然并不熙攘,但人卻多了許多。
人們都取掉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藏在面具僞裝下的真容。
雖然面具下的人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全都臉色青白,眼神呆滞,瞳孔渙散,一看便不似活人。
而他們都在重複做着同一件事——把自己再殺死一次。
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陽臺上,一次又一次地往下跳。即使已經摔得手腳骨頭翻折,腦漿迸裂,仍然頑固地爬起身來,沿着樓梯一步一步地再往高處爬去……
一個中年婦女,坐在破落的小院門口,手中拿着一瓶色澤渾濁的液體,仰頭一氣喝盡,片刻之後,捂着喉嚨倒地,瘋狂抽搐,口吐白沫,兩眼上翻,無聲慘叫,手腳并用地扭動掙紮……
一個老男人,站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下,将頭探進繩圈裏,腳下一用力,蹬倒墊腳的小板凳兒,便抖抖索索地挂在了樹蔭之下,搖擺如一只壞掉的鐘表……
葉修站在被夕照染成一片血紅的街道上。
他隐約明白了。
這個城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在重複自己死前最後一刻在所做的事。
夕陽完全隐沒在地平線之下。
但這個世界卻并未陷入徹底的黑暗之中。
西方的紅霞非但不褪去,反而變得更加豔紅,簡直如同流淌的血海一般,從落日的餘晖中一路蔓延,很快布滿了整個天空,整個天地都被血色籠罩在其中。
這時,葉修聽到了鐘鼓的聲音。
低沉的鐘聲,厚重的鼓聲,響徹整座鬼蜮,那些自殺的居民像發條用盡的玩偶,紛紛停下手中無休止的自戮,轉向鐘鼓聲的方向,一步步,一步步,緩緩向前走去。
第四卷 陰陽陌路(8)
(8)
那鐘鼓之聲,似乎具有某種攝魂奪魄的魔力,令葉修也不由自主地側耳聆聽。
他覺得自己明明只是站立在原地,便覺得那鐘鼓之聲猶如梵音佛谒,直擊靈魂、穿透意念,餘音缭繞,回蕩與神識之中,全副心神都為止所攝。待他猛然醒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已經跟随着人群,向着河邊走去。
此時的“河”,已經完全變了樣子。
與“白天”時的清澈見底不同,河水黑如墨汁,又似沸騰的滾水,咕嚕咕嚕翻騰着氣泡。漆黑的墨河之上,憑空架起了一座狹窄的獨木橋,一直延伸到對岸的紅雲深處,不知道究竟通往何方。
而河堤上擠滿了“人”,他們眼神空洞,表情茫然,互相擁擠着,朝着狹窄的小橋擠過去。有少數一兩人擠上了橋,然而更多的卻摔進了下方翻湧的黑水之中,立刻被滾滾浪頭吞噬,再也沒有浮上來過。
葉修眼睜睜地看着居民們如同落水的餃子,一個接一個掉進了翻滾的河水之中。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臉上血肉模糊的小鄧,還有脖子折斷的那失蹤的老教授,他們擠在人堆裏,表情麻木、無知無覺地朝着獨木橋擁過去,然後被更多的人從後方推搡,一腳踏空,轉瞬消失在河水中。
葉修可一點都不想知道那條獨木橋通向哪裏,河水又流往何方,掉下去的人又将如何,他只覺得如果自己也掉下去的話,那就真的別想好好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很快的,河堤上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下葉修一個人。
随後,鐘鼓之聲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了,漫天紅霞也随之散去,天際只剩一輪滿月,整座城市陷入了黑夜之中。
*********
葉修最艱難的時間,現在才開始。
入夜後的荒涼城市裏,如同雨後冒出的筍子一般,在各處的陰影中,冒出了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東西”,完全超乎了葉修的認知範圍,根本不知應該怎麽形容。
“它們”有的還保持着人形,但頭部是各種奇形怪狀的豬、牛、羊腦袋;有的看似人模人樣,但卻足有十層樓高,一個人就可以擋住整條街道;有的則幹脆是長腳的桌椅板凳,甚至是一只長着八只手形如蜘蛛的五鬥櫥;有的則幹脆是一團扭曲變形的霧氣,或者是個頭足有牛大的巨大耗子……
這些玩意兒,它們或者成群結隊,如同游行般,一邊吹拉彈唱,一邊手舞足蹈地穿過街道,有些則似乎更喜歡安靜和黑暗,遠離同伴,流竄入深深的巷子裏頭。
葉修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百鬼夜行”。
冷汗從額頭涔涔流下,他可沒有把握,光憑一個粗糙的面具,他可以瞞過這些鬼怪……
“天啊,這一定是鬼怪版的《全員逃○中》……”
葉修貓在一處騎樓轉角去,探出兩只眼睛,借着朦胧的月色,膽戰心驚地看向一隊鬼怪熱熱鬧鬧地從街口走過去,唇角牽起一抹苦笑,在心中默默吐槽道:“而且,現在只剩我一個參賽選手了,被抓到不是獎金清零,而是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但他也不能只蹲在這裏,因為大街上那些載歌載舞的游行隊伍雖然好躲,但喜歡蹿進巷子裏的“東西”卻危險得多。
時間分分秒秒的流逝,在極度的緊張和恐慌之下,葉修覺得自己對時間的概念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他縮在騎樓拐角處,那兒是兩棟老建築中間的夾縫,非常狹窄,只能容許一人側身通過。他覺得時間似乎過了有一個小時,然而又有可能只是短短幾分鐘。這兒的建築物太過密集,他看不到月亮的位置,自然也無法從光影的移動看出大約的時間。
萬幸的是,落入這個世界之後,他似乎已經不需要飲食,也不知疲憊,若非如此,他早就因為過度的疲倦和焦慮直接虛脫過去了。
就在他精神緊繃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輕細的,如果竹竿點地的,篤、篤、篤的聲音。
那聲音由輕到響,從隐隐約約到越來越清楚,明顯聲源是正在向他接近。葉修整個人都毛骨悚然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往牆縫裏縮了縮,讓自己整個人融進了黑暗之中。
“拜托……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葉修在心中默默期待。
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響。
他從牆縫中看出去,頓時吓得差點兒要背過氣去。
他看到了一個老太婆,只有一條腿,還是竹做的假肢,她佝偻着身子,一跳一跳地,從小巷中經過,那篤篤的聲音,就是落地是竹制的假肢敲擊水泥地板的動靜。
月色下,葉修勉強看清了那老太婆的長相。那老人極老,老到五官都皺縮在一起,只剩下縱橫交錯的無數道溝壑,嘴裏牙齒掉光,卻偏偏還帶着詭異的笑容,嘴巴咧開,如同在一只脫水發黴的橘子上豁了一刀,露出裏頭黑洞洞的喉管。
那老太婆邊跳邊念念有詞,她聲音沙啞粗粝,用的是葉修完全聽不懂的方言。在小巷裏梭巡不去,枯瘦的手指摳挖着牆上的石灰,剝下牆皮塞進嘴裏,嚼巴嚼巴,喃喃幾句,又往前跳幾步,去摳下一塊牆灰。
眼看着老太婆扒了兩塊巷子對面那戶的牆皮,扭頭要往自己這個方向跳來,葉修吓得扭頭便跑,擠過狹窄的牆縫,往對面那條巷子逃去。
葉修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希望自己立刻能夠恢複記憶。
聽喻文州他們的說法,他以前很厲害,起碼遇到危險的時候,不至于像現在這般,被一只穿紅肚兜的光屁股小鬼追得只能滿巷子狼狽逃竄。
那光屁股小鬼,體形約莫只有三、四歲,光從背影看,倒是白白淨淨、玉雪可愛的模樣,可從正面看,那娃娃卻有一張臉盆大的滿月臉,額頭正中一只燈泡似的大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耳朵,兩抹似血腮紅,一張血盤大口從一側顴骨咧到另一側顴骨,口中發出嘻嘻嘻、咯咯咯的笑聲,露出兩排鯊魚般的尖齒,兩條小短腿倒騰得飛快,速度可以追的上一個成年人。
那小鬼一邊嬉笑着,一邊追趕巷子裏的逃竄的人類。
葉修跑得很急,一張粗糙的面具早就不知在走街蹿巷的時候掉到哪裏去了。但他無暇多想,只能一邊祈禱不會被其他怪物發現自己,一邊盡挑偏僻的地方鑽,因為他可一點兒不想親身體驗被那小鬼捉住的下場。
他幾乎有點兒慌不擇路了,小鬼咯咯的笑聲如影随形,似乎就在身後數米之遙。此時一棟四層的小樓近在眼前,那似乎是一棟廢棄的小樓,碎石砌成的牆面坍塌了一半,沒倒的那半棟還挂着一道鐵皮樓梯,葉修想也不想,蹬蹬蹬往樓上跑去,一口氣攀到了頂層。
他聽到身後的鐵皮樓梯咚咚作響,明顯是那紅肚兜的小鬼追上來的聲音。
此時已經到了最頂層,他無路可逃,只好随手拉開一扇沒有鎖的門,逃進了屋中。
房間果然廢棄多時,屋裏一片狼藉,只有一個陳舊的櫃子,和一張床板殘缺不全的鐵架子床。葉修扭頭看了看被敲得碰碰作響的房門,又看了看四層樓高的窗戶。咬咬牙一狠心,抽起一塊床板,搭在窗戶和對面樓的陽臺上。
下一秒,又薄又脆的門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得四分五裂,紅肚兜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跑進房間,正好對上葉修顫顫悠悠爬到對側的背影,它像以為葉修在和他玩什麽有趣的新游戲一般,咯咯笑着追了上來。
葉修冷不丁回頭,對上小鬼撲向木板的獰笑,頓時吓得心跳都要停了,他連忙伸手,抽走那塊木板,讓那小鬼撲了個空。
“哈哈哈、嘿嘿嘿、咯咯咯!”
紅肚兜的小鬼咧開嘴,笑聲更高亢,兩只白胖的小手遙遙伸出,似乎要透過兩棟樓之間的距離去夠逃跑的葉修。
——萬幸,它沒有飛過來的能力!
葉修驚魂未定,拍了拍嗵嗵直跳的胸口,從陽臺翻進走廊,摸黑往樓下走去。
那棟樓的外頭,是一條流水潺潺的河湧。
和那條黑水翻騰的大河不同,那河湧很淺,兩岸筆直,一看便是人工修築的排水通道。此時河水潺潺,映出天上圓月,位置已至下中天,大約再有兩三個小時就要天亮了。
他有種預感,若是堅持到天亮,這百鬼夜行的亂象就會結束。
“要不然,找個安全的地方躲到天亮吧……”
葉修貼着牆根,一寸一寸地往前蹭着。
不遠處就是河湧,岸上樹影婆娑,再遠處是一個老式水塔,塔頂上挺着一只似鳥又似烏鴉的巨大怪鳥,嘎嘎尖叫數聲,又撲啦啦飛起,展開的羽翼足有四五米寬,向着月光飛遠了。
他深深舒了一口氣,萬幸的是那只怪鳥并沒有發現躲在河湧一座橋底下的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腳踝一涼,随後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淩空倒提了起來。
葉修強忍着恐懼,控制自己不要大聲慘叫起來,他竭力扭頭去看那纏住右腳的東西——只見河湧裏湧動這一大團的黑乎乎滑溜溜的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叢水藻!
第四卷 陰陽陌路(9)
(9)
周澤楷一槍擊碎一只長着人臉的蜘蛛,借着月色,沿着長街飛奔。
他已經能确定,這是一個碎片空間。
經常有那樣的傳說,有些人誤入某地,結果發現時間不斷循環,周而複始地重複着同一天或者同一段時間,而除了他這個“外來者”,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都沒有察覺任何不對勁兒的地方,直到僥幸脫離該地,那人才重新回到正常的時間之中。
這樣的世界,便是所謂的“碎片空間”。
它們通常是由于混亂的陰陽之氣被某些因素局限在一個小的範圍之中,無法逸散也無法流通,最終導致形成一個陰陽循環幾乎完全靜止的密閉空間,與原本世界的正常時空概念脫離,成為一個自成體系的小世界。
這樣的碎片空間,有可能是大山腹地裏的一個偏僻村落,也有可能是一處建在亂葬崗上的小工廠,甚至像他現在身處的這處,不是存在于人世的碎片,而是陰間的碎片——正确的說,這是一個由無法外流陰怨之氣彙聚而成的,日複一日模拟着生死輪回,卻無法令陷入其中的魂魄真正進入輪回的空間。
碎片空間常常自成一套規則,這規則通常由它的陰陽之氣混亂根源所決定,循環的時間和周期也不一定相同,但這些規則卻都有一個要命的共通點,那就是——極端排外。
那些因各種意外而闖入這個世界的外來者,如果不能很快适應并且照着這個世界的規則行事,都會被判定為異類,要麽被殺死,要麽被同化,除了像他們這些能力者,普通人少有足夠警醒也足夠幸運,能夠從碎片空間中全身而退的。
……如果是葉修的話……
周澤楷咬咬牙,只覺得心亂如麻。
就算葉修現在記憶全無,只是一個普通人,但周澤楷清楚他的本性,以他的機敏和果決,若是說有哪個普通人最可能在這種詭異的碎片空間中活下來,那就應該只有他了。
——堅持住!
葉修一定還活着,這塊碎片空間不大,周澤楷相信,只要将這座鬼城徹底搜尋一遍,一定可以找到葉修。
同一時間,葉修正陷入了生死攸關的艱難掙紮之中。
那叢水藻雖然只是一叢水藻,但卻非常難纏。柔軟的觸手如同靈蛇一般又韌又滑,哧溜溜纏住葉修的手腳,将人往水裏拖,顯然是要将他活活溺死在河湧中。
萬幸的是水不深,而且葉修也掙紮得起勁,所以雖然全身濕透,衣服也在撕拉中被水草扯得七零八落,但好歹肩膀以上還露在水上,不至于溺死在這條一米不到的小河湧裏。
但葉修仍然覺得,現在的情況對他來說,簡直糟糕透了。
那些觸手已經将他的手腳都牢牢纏住,身上襯衣扯得破破爛爛,勒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紅痕,深一些的都磨得破皮滲血了。
而且這些水藻還會分泌出一種味道古怪的粘液,沾到裸露的皮膚上,立刻一陣燒灼似的刺疼,雖然葉修單手緊緊護住喉嚨,不至于被水藻勒到閉過氣去,但也已經快沒有力氣繼續掙紮,要撐不住了。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忽然隐約的,聽到了一聲槍響。
他先是一愣,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聽。
可很快的,又接連傳來了兩發槍響——這兩聲間隔的時間很短,而且聲音更清晰,明顯離得更近。
葉修幾乎是瞬間就意識道,那是周澤楷的槍聲。
“小周!小周我在……唔、噗!”葉修剛剛放開聲音大叫,立刻被水藻拉了一個踉跄,整個人撲倒在河湧裏,冷冰冰的河水立刻灌入口中,令他幾乎被嗆了個窒息。
他連忙連踢帶扯,将纏上他右臂和胸口的水藻撕下一片,狼狽地從水中半跪起來。他的腳已經被揮舞的水藻纏滿了,根本無法站起來,只能保持着如此狼狽的姿勢,勉強維持自己不被河水淹沒。
就在劇烈掙紮的時候,他摸到挂在腰間的一件小東西——那是一個鑰匙圈,上面串了兩把鑰匙,分別是他還沒退掉的出租屋門鑰和周澤楷給他的房間鑰匙,而更重要的是,挂在鑰匙圈上的還有一只小小的激光筆,那是大半年前設計院發的紀念品,給他當個小玩意兒,順手圈上去了。
于是葉修顧不得護住喉嚨了,他艱難地從層層水藻的包圍中掙出一只手,将鑰匙圈扯下來,扭開激光筆的旋轉端。
萬幸的是,雖然在水裏泡了許久,但裏頭的電池還沒短路,激光筆尖亮了,頂部閃出一點紅光。
此時水藻已經将葉修整個人都纏住了,他像一只綠色的大蠶蛹,痛苦地扭動着,被無數綠色的觸手牢牢束縛住,往水底淤泥厚重的地方拖去。
葉修努力睜開眼,河水漫過了他的口鼻,他憋着最後一口氣,手腕晃動,将紅色的光點打在最近的一處水塔頂部,讓它如同一只飛舞的蚊蠅般,快速跳躍着。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水藻勒住了葉修的脖子,逼得他将苦苦憋住的最後那口氣也吐了出去。
冰冷的河水瞬間灌入口中,葉修只覺得喉頭火燒火燎般劇透無比,連視野都變得模糊,意識也漸漸恍惚起來,身體深處壓抑着的某種強大的能量,似乎也要在他逐漸游離的意識中爆發出來……
然而就在他即将徹底沉入黑暗的這一秒,他忽然感到勒住喉頭的力量猛地一松,随後一股更大的力量撕裂開了許多水藻的糾纏,硬生生托住他的後腦,将他從河水中托舉了上來。
一離開水,葉修當即咳了個撕心裂肺,差點兒沒把整個肺部從嗓子眼裏吐出去。
他邊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