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孟韋料的沒錯。

三月一過,前線戰事越發吃緊,北平的糧食供給越來越成問題。更糟糕的是,剛剛進入四月,國統區的物價就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漲了起來。每天天還沒亮,等着買糧的人就已經擠滿了街道,糧店一開門,就跟不要錢似的的瘋搶。不搶?今天還能買一袋米的錢,到了明天連半袋也買不上了!

為了防止暴、亂,警察局又調撥了人手每天天不亮就在各大糧店門口守着。一段時間下來,暴、亂雖然還沒發生,但北平警察局已經感覺到的警力嚴重吃緊。

淩晨四點半,北平警察局燈已經亮了,方孟韋手剛搭上門把手,就聽裏邊的有警員一面打哈欠一面抱怨:“飯吃不飽覺也睡不上,這破日子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另一個說:“知足吧,好歹咱還有糧領,不用每天排隊去搶。”

“拉倒吧!這樣打下去,誰知道什麽時候斷糧。哎,你聽過胡同裏小孩唱的那個沒?‘盼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下一句是……方、方副局……”小警察話說半道上,一擡頭看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人,吓得差點把舌頭咬掉,“……您今天不是休息嗎?”

方孟韋看了他一眼,沒答話,飛快的掃過辦公室裏的警員們,他們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但這半個多月折騰下來,各個眼底泛青,神色委頓。

“下次說話注意地方。”他輕描淡寫的警告了一句,見他們還站着不動,又問:“都愣着幹嘛?還不出發?”說着率先走出了辦公室。警員們這才松了口氣,跟在他後邊魚貫而出。

糧店外依舊人山人海,方孟韋站在不遠處,皺着眉盯着買糧現場。眼下天色大亮已經有好一會了,也到了糧店關門的時間。沒買到糧的人不甘心的叫罵着,但到底沒鬧起來。眼見着人流漸漸疏散,方孟韋正了正衣帽準備離開,卻忽然在人群中瞄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明臺?他眉頭一展,迎了過去。

“明先生,你……也是來買糧的?”燕大教員有美國撥救濟糧,吃飯應該不成問題才對。

明臺轉頭望了眼糧店,搖搖頭,拎起一串紙包在他跟前一晃,笑道:“我買藥,正好路過。”才說完,就爆發出一陣咳嗽。

“先生身體……”方孟韋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去扶他,手伸到一半才意識到,剛才那一瞬間,他好像又将明臺和夢裏的蘇先生弄混了。

“不打緊,普通傷風感冒。換季的時候沒注意增減衣服就是這樣。”明臺微笑着擺擺手,習以為常的口吻。他雖然咳嗽,說話時中氣倒是比那個“蘇先生”要足。

方孟韋收回虛扶的手,往燕園方向看了看,說:“回教工宿舍嗎?我開車送你。”

明臺“啊”了一聲,左右望了望還在執勤的警察:“不好吧,耽誤你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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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休息,不放心這邊才過來看看。”方孟韋說着人已經走到了車旁。

明臺沒再拒絕。

送完明臺再趕回家,已經快到午飯的時間,方孟韋便沒回房間,坐在客廳沙發上等飯。工作的時候不覺得,這一坐下,前段時間積攢的困倦感鋪天蓋地的湧了過來,只一會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然而在夢中他也片刻不得休息。夜深露重,書房裏卻是燭火通明。長得與明臺別無二致的“蘇先生”正與他分坐案幾兩側,共同處理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長夜寂寂,他二人也不言語,只不時傳遞紙墨,交換看法。光影交錯中,這樣無聲的忙碌,竟別有一份安寧。

似乎只盼這樣的光景能長長久久。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

“小哥,你睡着了嗎?”木蘭的聲音将他與夢境剝離,方孟韋睜開眼睛,天氣晴好,廚房裏依舊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響。飯菜還沒上桌。方孟韋低頭看了眼手表,只睡了不到十分鐘,在夢裏卻覺得過了許久。

木蘭已經在他身邊坐下,歪頭打量他:“小哥,你多久沒睡了?坐沙發上都能睡着。”她說着又繼續嘟囔:“我看你這個工作,不如早點別幹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好工作。”

“胡說什麽。”方孟韋此刻已經徹底醒來,板着臉,教訓木蘭,“說話越來越沒分寸,我是軍人,哪能說不幹就不幹。”才說完,就見木蘭嘴已經扁下,正一臉委屈的看着他。不由在心裏嘆了口氣,這個天真的表妹不明白,他在這個位子上,學生游、行示威,他還能網開一面,若他不幹了,警局裏還有誰會對學生手下留情?

然而他并沒有對木蘭說這些,幹脆繞過了這個話題。“我去端菜。”他站起來往廚房走去,留下木蘭噘着嘴生悶氣。

糧食缺的厲害,方家的午飯也十分簡單,蒸饅頭,醬蘿蔔和蔬菜湯,湯裏有切得細細的姜絲。“先喝點湯,驅寒。”姑父說着已經給方行長盛了一碗。又要給方孟韋盛湯,方孟韋趕緊接過湯勺,“姑爹,我自己來。”

吃完飯,孟韋不回房間,卻進了廚房,四下掃了眼,問正在收拾廚房的蔡媽:“蔡媽,家裏還有姜嗎?給我兩塊。”說着想了一想又補充,“紅糖呢?那個也給我裝一點吧。”

蔡媽放下手裏活,取了兩塊洗好的生姜,卻沒拿糖。“紅糖有,但是不多了,孟韋,你要這些幹什麽?”

“一點就行,有朋友傷風感冒,紅糖姜湯驅寒。”方孟韋說。蔡媽也沒有再多問,取了裝紅糖的罐子,舀了幾勺用油紙包好,連同生姜一起用牛皮紙包起遞給他。方孟韋道了聲謝,接過紙包就往外走,走到大廳時忍不住擡頭向二樓看去,父親和姑父已經進了房間,只有木蘭還站在走廊上。

“木蘭,你今天回學校嗎?”方孟韋主動問。

“小哥你要送我?可你好像很累……”木蘭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裏拿着的東西,趕緊從樓上跑了下來,“這是什麽?”她指着那個紙包。

方孟韋下意識的往後一藏:“沒什麽……”三個字一說出來自己都覺得欲蓋彌彰,幹脆坦白了:“朋友傷風感冒,我帶點姜給他,順便送你。”

木蘭眼睛一亮,她小哥什麽時候對外人這麽上心過?“誰啊?男的還是女的呀?”木蘭笑裏泛着賊光,“順便送我,難道是學校裏的人?最近明老師好像咳嗽來着……”

“你小點聲!”方孟韋眼睛一瞪,制止她繼續說下去,說着還下意識往書房瞄了眼。

“又不是做壞事,你怕什麽。”木蘭到底降低了音量,好奇的問:“還真是給明老師呀?小哥,你什麽時候跟老師這樣好了?”

“你有完沒完,不去我走了。”方孟韋試圖端起兄長的威嚴。木蘭根本不怕,卻出于好奇,提前跟方孟韋回了學校。

謝木蘭一路上纏着方孟韋問個沒完,特別對他給老師送姜還得偷偷摸摸這點尤為好奇。然而方孟韋不能跟她解釋父親擔心明臺是共、産、黨,一早就交代過他不許多接觸。只能含混其詞,胡亂應付着,好不容易才打發了木蘭。

送完木蘭,方孟韋還沒等走到教工宿舍樓下。就發現宿舍門口停着一輛軍用吉普。看牌號,似乎是“剿總”的車。“剿總”的人怎麽找到學校裏來了?方孟韋皺了皺眉,快步走了過去。“你好,我找一下明臺老師。”剛跟傳達室的大爺說完,就聽見身後傳來咳嗽聲。大爺扶了扶老花鏡,指着他後邊,“你來得巧,他出來了。”

方孟韋回頭,只見明臺披着大衣,身旁還站着一位面生的青年。

“明先生,今天多有打擾。”青年見明臺有訪客,便作勢告辭,“明長官說了,缺什麽都只管說,他會托人帶過來。”

明臺笑着一一應下,将那青年送至門外。等門口的吉普一發動,他就轉身問方孟韋,“孟韋,你找我有事?”

方孟韋沒有回答,卻盯着那臺遠去的吉普問:“是‘剿總’的人?”

明臺又是一笑,不緊不慢的說:“在延安呆了幾年,他們要查我也正常。”方孟韋看得一呆,這個笑容……和夢裏的蘇先生實在太像!笑裏滿是蒼涼,無奈,以及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緒。是歷經滄桑的人才會有的笑。

他震驚于剛才的發現,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明臺剛才說了什麽。“你現在不用隐瞞身份了?”方孟韋眉毛一壓,條件反射的看了看周圍是否有人能聽見。

明臺倒不以為意的淡笑着:“被識破了身份的特工就是顆廢棋。我的身份還有什麽隐瞞的價值,方副局長不是也早就看過我履歷了嗎?”

方孟韋神色一僵,這才想起來,以明臺的身世,怎麽會缺這點東西?連剿總的人都能讓明家大少爺差遣跑腿。他手裏一緊,捏着紙包的手慢慢挪到了身後。

這個小動作卻沒有逃過明臺的眼睛,早在下樓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方孟韋手裏拿着的東西。“這個是專程來送給我的?”明臺身子往後一側,盯着他藏在背後的手問。

“不是,沒有什麽事,送木蘭正好路過。”方孟韋幹巴巴的說完轉頭要走,卻被明臺一把拉住。

“孟韋,東西都帶來了不給我?”他一臉看穿一切的笑,讓方孟韋更加窘迫。再說不是來送東西的話,自己都覺得太矯情了。只好把紙包遞過去:“只是一點紅糖和姜。明先生想來也不缺這個,不需要的話我拿回去就是。”

“誰說不要!”明臺一把搶過,寶貝似的揣在懷裏,“缺!正缺着呢!紅糖姜湯治感冒最好了。我今天本來想買都沒買着。”他說的也是實話,這段時間物價漲得太快,糧食和副食品都缺的厲害。這點紅糖可算是奢侈品了。

他的反應讓方孟韋臉色緩和了下來,抿了抿嘴:“有用就好。外邊風大,先生早點上樓吧。”

“孟韋,謝謝。”明臺這聲謝說得十分真摯,方孟韋倒有些不太好意思,腼腆一笑:“那我回去了。”

“注意安全。”明臺叮囑,目送着方孟韋的車消失在視線裏。回到房間,懷裏的紙包還有餘溫,明臺打開紙包将東西取了出來。剛才他并沒說實話,那位青年是剿總的年輕參謀,卻也是共、産、黨華北城工部的負責人,張月印同志。

明臺坐在火爐前,撥弄了一下餘燼,再次确認傳遞信息的紙條已經徹底燒成了灰,這才起身拉開了窗簾。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本來是發在lofter上,現在挪過來這邊,突然發現,屏、蔽、詞真的好多啊!真擔心接着寫下去滿篇需要用符號隔開的屏、蔽、詞……

啥都屏蔽,還讓不讓人寫文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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