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崔叔,又要辛苦你了。”方孟韋将裝着紅酒和雪茄箱子遞給崔中石。“其實要不是公務在身,我應該自己去送才對。”
“不要講這樣見外的話。”溫文爾雅的中年人笑起來也如春風拂面,帶着滬上口音的官話,如同他的人一樣,細膩柔和。“孟敖每次都會問起你,我想過再過段時間,他想通了就會願意回家的。”
“嗯。”方孟韋笑着點頭。其實他倆都知道,以方孟敖的性子,這個“過段時間”還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崔叔……”眼見着崔中石要上車,方孟韋忍不住又叫他,“大哥一個人在外面,現在飛機都很少能開,心裏一定不痛快……你多勸着點。”
“放心吧。”崔中石微笑應諾下來,這才轉身上了火車。
父親和大哥都是倔脾氣,大哥因為母親和小妹的死怨恨父親,父親又拉不下臉來求大哥原諒,他夾在中間可謂是左右為難。大哥不肯相認成了鲠在父親心裏的一根刺,在家裏不管他如何小意順從,也難以讓父親的難過消減半點。而大哥那邊……
方孟韋望着天空,仿佛那裏會有大哥架着的飛機飛過。十年未見,他記憶中的大哥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模樣,是那個在上海流落街頭的時候也一心庇護着他的又溫柔又強大的哥哥。然而每每思及此,他腦子裏總會想起每晚的夢境,似乎在夢裏頭的他也對一位兄長懷着這樣的孺慕之情。
可是那位兄長卻似乎從未在夢裏出現過。
更多的夢裏,他總是拿着燭火去地道另一端見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人。那人身體似乎不太好,穿得多,還動不動就咳嗽,但說起話倒是條理分明利索得很。方孟韋并不清楚為什麽他們兩個大男人要偷偷摸摸的相見。更讓他覺得奇怪的是,明明看起來是鬼鬼祟祟的密會,可讨論的卻都是些朝堂政務。
夢裏的時代也是昏庸當道,貪腐成風。那些撲簌迷離的利害關系,激流暗湧的派系鬥争,在他聽來就像團根本找不到線頭的亂麻。可偏偏地道那頭的人就是有抽絲剝繭的能耐,能從那團亂麻中理出頭緒,不動聲色的分解着廟堂上那張錯綜複雜的網。
……
醒過來發現手邊還壓着最新的黨報,頭條就是“國軍收複開封”的捷報。捷報?方孟韋抖開報紙快速掃了兩眼,不由冷笑,拾了面子丢了裏子也能稱之為捷報?産糧區多在□□手裏,幾大城市缺糧缺得厲害,眼下才三月,物價已經開始連番上漲,真不知接下來要怎麽過。
這段時間,來北平的東北流亡學生越來越多,吃住都亟待解決,警察局也調集了部分警力來安頓學生,方孟韋就是負責人。昨天才剛發完一批救濟糧,那麽多學生,那麽點糧食,也不知道夠吃幾頓。
夢裏夢外皆是家國天下事。
可夢裏有那個人在,再亂的局面他也不擔心。只有一點,夢裏的明明看得分明的臉,醒過來卻無論如何也記不清楚。
夢總是荒唐的。方孟韋告訴自己,順手取過制服剛要穿,想了想,又換了套半舊的青年服。警察局的工作并不清閑,然而他心裏惦記着明臺的邀約,到底還是抽出時間來,準備去燕大聽了一回講座。
他去的早,到的時候禮堂裏人不多,他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換了青年服的方孟韋再沒有引起多餘的關注,陸續入場的學生毫無芥蒂的在他旁邊的空座坐下。沒有躲避,沒有厭惡,甚至會在目光交彙的時候還能給予一個善意的笑。
Advertisement
讓他有種得到接納的錯覺。好像自己真的是校園裏的一員。
直到有人問他。“同學,你是哪個系的?”
方孟韋一怔,幾乎要落荒而逃。最終還是穩下心神:“我不是學生。”他生得眉目疏朗,收斂起在軍隊訓練出來的攝人殺氣,骨子裏浸着股詩禮世家矜貴的書卷氣就顯露無遺。他說不是學生,問話的人下一句就要問他是哪個系的助教了,這時負責人已經請出了主講,那人便收了聲。
難怪今天的女學生這樣多。
看清講臺上站着的主講人後,方孟韋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個。
明臺本就是滬上豪門出身,又是家中最得寵的老幺,吃穿用度都是十二分的講究。這種浸淫到骨子裏的精致讓他即使粗布陋服身處市井,也散發着難以掩蓋的光華。就像今天,他一襲半舊的灰褐色夾棉長衫,這種北平極為普通的裝束在他穿來也比旁人要精致三分。
明臺自我介紹後眼神不疾不徐的掃過全場,抿嘴一笑。禮堂不算大,方孟韋覺得他似乎是朝自己這個方向笑的,但十分懷疑他是否能看到自己。
明臺轉身,在黑板上寫下“神曲”二字。正如他邀約的時候所言,這是個純粹的學術講座。而他今天要講的便是但丁的《神曲》。
“他是黑暗的中世紀最後的一位詩人,也是迎來新時代曙光的第一位詩人……”明臺聲音帶着南方人獨有的軟和,卻又于柔軟處迸發出朝氣蓬勃的生機,有着激動人心的力量。講臺裏很快就靜了下來,偌大的空間裏,只有他一人的聲音。
都說經濟政治不分家,可文學作品一樣帶着時代的烙印。但丁在黑暗中摸索掙紮,渴望即将到來的黎明。講堂裏坐着的這百來號學生,連同講臺上的演講的明臺不也正是如此?內戰近三年,國內經濟崩潰民不聊生,他們這些有學識有抱負的青年無一不想為祖國謀求光明的未來。
一部幾百年前的敘事詩歌,竟讓明臺講得慷慨激昂。在這安靜的講堂裏,方孟韋卻分明聽到了血液奮湧的聲音。對光明的渴望,對理想的追求,打動人心的東西從來都是簡單質樸。正所謂“大道至簡”,即使所處的國度和時代不同,人們終極的追求卻并沒有分別。
明臺說得興起,激動之下居然破了音,還不等臺下笑,他反倒咳嗽起來。開始學生們以為他這是為了掩飾尴尬,可不料他竟然越咳越厲害,看那架勢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
負責組織講座的學生十分有眼色,一早沖上講臺又是遞水又是拍背順氣,折騰好一會才止住了。看着臺下一雙雙擔心的眼睛,明臺反而笑起來,接過大衣披在肩上,自嘲道:“長輩總說春捂秋凍,看來是真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天暖了,衣服一時還減不得。”說罷謝過主持人的照顧,繼續剛才的演講。
然而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披衣服的動作,卻讓方孟韋一下子白了臉色。他猶如遭了雷擊般,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臺上談笑風生的人,仿佛要把他的模樣給刻進心裏去。
眉毛,眼睛
嘴角的微笑,咳嗽的樣子
右眼皮上的疤痕,左邊鬓角的一顆痣
……
夢裏的人,是明臺。
震驚于剛才的發現,明臺接下去講的內容方孟韋愣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腦海裏來來回回的都是夢裏的人和眼前的明臺交疊的臉。
演講結束,照例有學生提問的環節。坐在前邊的學生站起來大聲詢問:“老師,您的理想,您的信仰是什麽?”
講堂裏的氣氛一下子變了,提問的學生很快被旁邊的人拉着坐下,責備他愣頭青,不該把這樣敏感的問題堂而皇之的問出來,叫老師為難。
然而明臺卻并不為難。他微笑着看着那位提問的學生,說了一句拉丁文。他讀起拉丁文來語調宛轉,極為動聽。方孟韋聽不懂,在座的學生大多也聽不懂。好在明臺也不是要故意賣弄,他讀完那句拉丁文,就做了解釋: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質,也是未見事物的依據。”
隐晦,卻又切題。任誰也挑不出錯來。
後邊的幾個問題就普通的得多了,不久就散了場。學生們三三兩兩的起身離開,方孟韋卻還沉浸在剛才的發現中不可自拔,夢裏的人居然長着一張和明臺一樣的臉!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為什麽會夢見明臺?
“孟韋,你果然來了。”明臺走近。
看着如春風拂面的笑臉,方孟韋一時分不清夢裏夢外,“蘇先生”三個字竟然脫口而出。
明臺眼底眉梢全是疑惑。
方孟韋這才清醒,有些尴尬的站起來打招呼。“明先生。”想着又補充道,“您講得真好。我以前也讀過《神曲》卻沒有這樣深的感悟。”
“是嗎?那有時間多來聽聽。”
方孟韋本來要點頭,卻還是實話實說:“那恐怕很難了,眼下的局勢……警察局的公務只會越來越重。”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禮堂外邊。方孟韋掃了一眼平靜安樂的校園,眉頭微皺:“現在學生還能安生的聽講座,等過些日子發不出糧食,他們恐怕就沒有這份心思了。不過學生恐怕還算好,政府有糧也是先緊着他們,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最難過的。”
“有你這樣的人在警局是他們的福氣。”明臺說,“說實話,你能想到百姓的日子艱難,讓我有點意外。”
方孟韋臉上一沉,繼而露出嘲諷的笑來:“明先生是覺得我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他頓了頓,還是說,“37年的時候我和大哥在上海流落為難民,過了兩年父親才找到我們。那段時間……能不能活着都難說,食不果腹又算什麽。”他搖搖頭,不想再去回憶,只說,“好在有大哥的庇護,又被父親找到,現在才能站在這裏說話。”
明臺有些吃驚,37年?方孟韋那會還只是個孩子吧?他實在是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帶着貴公子氣質的青年流落街頭的樣子,他眼底的憂郁和壓抑是不是自那時開始的?“是嗎,要是我那時就能認識你……”明臺的語氣是罕見的猶豫,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方孟韋平平淡淡的訴說會讓他聽了就揪心。
他的樣子方孟韋看在眼裏,心頭一軟,反而寬慰明臺:“出生在這樣的家裏,比起那些難民我已經足夠幸運。”
明臺心底明白,也說不上來太多話,轉頭望去,燕園裏桃花開得正好,他不動聲色的摘了一朵,說給孟韋變個戲法,雙手前後給翻了兩下,以示兩手空空,跟着伸手在孟韋肩頭一探,一朵嬌俏的桃花就落在手心裏。“燕園無所有,聊贈一朵春。”他語調俏皮,眉梢挑起,恍惚間有了多年前年少飛揚的樣子。
方孟韋道了聲謝,伸手接過花。
盛放的花朵,清澈的少年,怎麽看怎麽般配。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幫主人打滾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