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陰得很,積了好幾個星期的雨雲黑沉沉的壓在北平上空,仿佛随時要墜下來。吹了一下午的風卻息了,空氣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方孟韋緊趕慢趕,趕在下雨前到了家。到家還沒換下制服,就被父親叫到書房。書房沒有開燈,要不是暴雨将至,傍晚的光線并不算暗。但是現在,偌大的書房暗得仿佛夜幕已至。方孟韋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窗前的父親。窗開着,并不明亮的背景光将他剪成一個黑蒙蒙的單薄的影子。
“父親?”方孟韋随手開了燈。
“你昨天去找過崔副主任?”方步亭回過頭,盯着自己的小兒子。
“是。”方孟韋點頭承認。
“是什麽是?”方步亭的眼神一下嚴厲起來,“我不讓你大哥跟崔中石接觸的理由你不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又跑去找他?問他是不是共、産、黨?他是共、産、黨的話你要保他嗎?”
方孟韋一怔,知子莫若父。他的想法方步亭猜得透透的。“崔叔他……”剛說了個開頭,方孟韋就意識到父親為什麽會生氣。如果崔中石真是共、産、黨,或者僅僅是“被共、黨”……那麽對崔中石那麽信任的父親和姑爹豈不也有通、共的嫌疑?
可是,即使崔中石是共、産、黨,他也想保他。共、産、黨,國民黨,這種标簽孟韋向來是不在意的。這些年崔中石對父親忠誠,對大哥關照,也一直致力于調和他們父子關系,在他的意識裏早已經把崔叔當成半個家人,而對家人,他向來回護到底。
見孟韋不說話,方步亭知道他已經相透了個中利害關系,擺了擺手:“算了。你與小崔一向親厚,去見他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方行長一頓,看向兒子的目光又一次嚴厲起來,“但是明臺呢?你最近找了他幾次?”
方孟韋一時沒反應過來為什麽話題一下子扯到了明臺身上。眼睛睜得圓圓的,迷茫的眨了幾下。
方步亭看着兒子純淨的還帶着點懵懂的眼神,心裏不由一嘆:“我怎麽跟你說的?明臺出身軍統,又在延安潛伏了那麽久,早先就反複交代過,這麽複雜的人要你不要接觸。可是你呢?三番五次的往他那跑,甚至打着接木蘭的幌子去見他,又是怎麽回事?”
“我……”方孟韋張了張嘴,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麽知道他跟明臺多次接觸,莫非有人跟父親說了什麽?明臺那邊中統的人一直盯着,是徐鐵英還是其他人?方孟韋心念電轉,最終打定主意不認賬。“我只是跟明先生投緣。”
明臺身份複雜,他知道的。可不知是不是那個奇怪的夢的原因,就是忍不住親近他。但這麽荒誕的原因能跟父親說嗎?他在父親身邊慢慢蹲下,邊給方步亭捶腿邊說:“爹,我知道明先生過去身份複雜,但他現在只是大學講師,這個職位還是他大哥給他争取的,就像您想讓大哥脫軍籍一樣,明先生的哥哥也是這個心思。”
“哦,知道的還不少。”方步亭語氣平平,聽不出喜惡。但是方孟韋知道,父親生氣了。他平日事事順從父親,但這一次,卻無論如何不想松口。他一言不發的默默捶腿。
方步亭等了好一會沒有等到兒子的承諾,就知道他這是在跟自己較勁。方步亭心裏陡然蹿出團怒火,聲音冷下來:“你站起來吧,心裏不痛快就不要在這裏裝孝順。”
方孟韋聞言,也不辯解,立馬站了起來,垂手立在父親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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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學會給我臉色看了?”他這個不言不語的樣子惹得方步亭火氣更大,“我們方家是什麽情況你不清楚?在這個時候你還去找那個明臺,他有重大共、黨嫌疑你不知道?”
“我知道。”方孟韋也來了脾氣,聲音硬邦邦的。“他們拿大哥當槍使,來對付您。可是那是他們知道大哥跟您不合。如果不是您不肯放下身段跟大哥道歉,大哥至于十年不肯認父親嗎?現在還搞出個共、黨嫌疑,這個也是共、産、黨那個也是共、産、黨,這些小人恨不得您身邊的人都是共、産、黨才高興!他們怎麽不說我也是共、産、黨?崔叔為抗日籌款的時候他們在哪裏?大哥擊落敵機的時候他們在哪裏?明先生為黨、國出生入死的時候他們在哪裏?!現在抗戰勝利了,這些宵小全鑽了出來到處攀咬,好像這些功臣都成了共、黨,他們就能是黨、國精銳!”
方步亭看着孟韋,心裏不是不驚訝的。這大約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兒子言辭犀利的一面。他頓時想到謝培東轉述的,在五人小組會場,他的小兒子怎樣半路殺出,怎樣用一連串的質問把曾可達搞得毫無招架之力。如果言語能化作刀劍,那麽孟韋的話可謂句句是刀,刀刀見血。他就站在那裏,脊背挺的筆直,像一柄利刃。往日的孟韋就像是還像是未出鞘的刀,可是今天卻忽然亮出雪亮的刀刃來,直白又犀利,鋒芒藏也藏不住。
是誰拔了刀鞘?方步亭一下子警覺起來。小兒子一反常态的做法讓他心驚——他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孟韋的背後有人,就像是崔中石影響孟敖一樣,那個人也在潛移默化的影響孟韋。明臺,一定是這個人。方行長在心裏下了定論。可是明臺究竟是個什麽身份?他接近孟韋又想做什麽?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禁止孟韋跟明臺接觸,但是孟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想做什麽想去哪裏,他也無法控制。
思及此,方步亭頓時覺得心力交瘁,戰亂中失去了妻女是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可是現在,似乎只要一招不慎,他随時可能失去兩個兒子。
靜默許久的風忽然刮了起來,一扇沒栓住的窗子“咣”的一聲砸在窗框上。泥土的腥氣夾雜在豆大的雨點中一下子從開着的窗子裏撲了進來,窗簾被風吹得飛到半空,方孟韋愣一下,才趕緊跑過關窗子。
被風雨一打斷,方孟韋也沒了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他關好窗子,回頭看着父親花白的頭發,心裏湧上一陣酸楚——他不該跟父親這樣說話的。想要勸慰幾句聊做彌補,一時間卻也想不出能說些什麽。崔叔他是要保護的,明臺那邊他當然更不願斷了聯系。
方步亭怔怔的看着窗外的樹木被風雨摧殘。
風雨飄搖。國如此,家亦是。他們方家就好像這個民國一樣,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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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方孟敖的堅持,聯歡會終究沒有開成。明臺不覺得是自己的話起來作用,他相信,即使自己不去,方孟敖也不會去參加聯歡會的。他是戰火裏走過人,看着行事任性,但骨子裏卻對理想有種近乎天真的堅持。
不過這一趟也不算白跑,至少他發現了一件事:梁經倫是國民黨的人。
明臺一回到宿舍就将自己的分析傳達給上級,張印月。梁教授是個聰明人,能潛伏在學聯這麽久還不被懷疑身份就看得出來。組織上任何一點微小的決策都可能讓他發現端倪。但是,明臺發現,他現在最頭疼的卻不是這個。而是謝木蘭跟梁教授的關系。孟韋曾經請他幫忙看着點木蘭,可如今着情景,他看得住嗎?戀愛中的少女,滿心滿眼都是心尖上的人。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謝木蘭之于梁經綸,就像是飛蛾之于燭火。他是能關住飛蛾還是能掐滅燭火?
答案是都不能。他甚至不能向方孟韋透露梁經倫的身份。
還沒得明臺琢磨出對策,方孟韋又來找他了。
“他們說崔叔已經被扣押,罪名是貪污公款。崔叔怎麽可能會貪污?他窮得連兩個孩子的學費都要交不起!”方孟韋說到氣憤出,眼眶都紅了一圈,他想起在崔叔家吃的那半塊餅,純玉米面碴子,一點白面都沒摻,粥也是稀薄的見不到幾粒米。“這個國家還有救嗎?誰能救?!”方孟韋又是氣憤又是希冀的望着明臺。
“可以的”明臺拍着他的肩膀,十分認真的看着他,指着窗外:“你看,這麽多年輕人,他們就是國家的希望。他們在,這個國家就總是有希望的。”
方孟韋卻連連搖頭,他的父親是行長,北平的經濟狀況他比大多數人都清楚:“國家經濟已經崩潰了,還有那麽多碩鼠,多少錢進來都填補不上漏洞。”
明臺搭在他肩上的手用了點力,用舒緩的語調勸慰起這個內心痛苦的青年。告訴他想救國家的人很多,只要有人在,有心有力,這個國家就一定有救。
方孟韋聽了一會,忽然擡起頭,緊盯着明臺問:“你是說能救國家的是……延安嗎?你是共、産、黨嗎?”
明臺沒想到他會冒出這麽一句,愣了愣,搖頭:“中統的人天天盯着我,我要是共、産、黨,現在還能坐在這裏跟你說話?”
方孟韋卻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低下頭說:“我說過,不管你是共、産、黨還是國民黨,你都是我的朋友。我和那些學生不一樣,沒有什麽理想信念。我只想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哥哥也好,崔叔也好,你……也好。”
然而誰都不知道,這個時候,方孟韋想要保護的崔中石,已經在西山監獄裏被秘密槍決。
作者有話要說: 我黨居然也是敏感詞,好擔心寫到建國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