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臺送走方孟韋後,就沿着林蔭道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覺中,夕陽已經從近處的樹梢跌入了遠方的塵霭,将天際燒成一片血紅。

夜晚就要來了。一片昏暗中,唯有有着獨立供電的外文書店亮着燈。白晝與黑夜交接的時刻是人意識最松懈的時間段,然而明臺卻像最老練的獵手那樣警覺起來。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的往外文書店的方向趕來。

“木蘭。”隐匿在樹木陰影中的明臺叫住謝木蘭,在離書店還有幾十米的地方。這裏的樹生得茂密又是二樓窗戶看不到的死角。

木蘭一心系在書店二樓的人身上,壓根沒有注意到站在路邊的明臺。被他的聲音小小的吓了一跳。“明老師?您怎麽在這?”

“剛從書店出來。”明臺說着看了看書店的方向。“木蘭,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您說。”謝木蘭也看了眼書店的方向,還是點點頭,以一副聆聽師長教誨的姿勢正對着明臺站着。

還是個孩子呢,明臺想。“這是要去向梁教授請教?”他指了指木蘭懷裏的書。

木蘭剛要點頭,忽然就想到什麽,一下子就警惕起來:“是我小哥叫你來的?”

明臺搖頭:“是我提醒你小哥,讓他勸你不要跟梁教授走得太近。”

“為什麽!?”木蘭吃驚道,将懷裏的書抱得更緊了。

明顯的防禦的姿勢。明臺只餘光掃了一眼,就接着問:“想聽原因?”

“對!”謝木蘭堅定的點頭,自從七五事件之後,在她心裏組織學生疏散的明臺算是“自己人”。

“那好,我說了你可不許哭鼻子。”明臺微微一笑。

“我又不是小孩子!”木蘭昂首。

明臺卻收起了笑,問她:“你看過梁教授的文章嗎?”

“當然啦!”謝木蘭毫不猶豫的回答。“他寫的,我能看到的,我都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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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你跟我講講他的文章你都看懂了多少?”明臺追問。

“這……”謝木蘭猶豫了一下,梁經倫寫的那些東西她是看了不少,但看的時候都是帶着少女對偶像的憧憬,對着看不懂的理論和分析只有滿心的崇拜,這時候突然讓她講出個一二三來,怎麽可能?她急着分辯:“梁教授寫了那麽多文章,我一兩句話怎麽講得清楚?”

意料之中的回答讓明臺會心一笑:“好啦,不要緊張,這不是考試,只是朋友間的聊天。”

诶?謝木蘭擡頭看他。

明臺揶揄:“怎麽這麽驚訝?你們一天天把自由進步挂在嘴上,結果連把老師當朋友也做不到?”

“怎麽會?!”木蘭心虛的反駁,“我一直把您當朋友的。”

明臺點頭:“那好,既然是朋友,我就直言不諱了。你不僅崇拜梁教授,還愛他,對嗎?”

謝木蘭大驚,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事情,但是從來沒有人像明臺說的這樣直白過。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最後還是梗着脖子認了:“對!我愛他!”

“那你愛他什麽呢?他的儀表,他的風度,他的學識,他的進步教師的身份?”明臺追問。

“都、都是!我愛的是這個人,我愛他的一切!”木蘭小聲而堅定的說,夜色很好的掩飾了她的慌張。

“那他的痛苦、軟弱甚至某些醜陋的一部分呢?你也愛嗎?”明臺問。

木蘭疑惑又帶着點氣憤的睜大眼睛:“梁先生的人品我信得過!怎麽會……”

“怎麽會用醜陋來形容?”明臺接過她的話。“我無意诋毀梁先生,但人性都是多面的,你見過沒有影子的東西嗎?”他沒有等木蘭的回答,兀自搖了搖頭,“愛情是盲目的,也是自由的,我當然也不會幹涉你對梁先生的愛慕。我只是有點擔心……”

“什麽?”木蘭下意識問。

“你把愛情跟革命混為一談。”明臺一針見血,“梁先生儀表堂堂,學貫中西,你愛他這不奇怪。你向往光明向往進步,這也沒有錯,但是你必須弄清楚,愛梁先生,和追求進步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

“老師……”木蘭欲言又止。

明臺嘴角泛起一個了然而又無奈的笑:“木蘭,你是不是覺得你小哥,你大爸,還有你爸,他們都做了許多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革命的事?你覺得他們是落後、反動的,是你追求進步和自由的絆腳石?你為生在這樣的家庭而感到痛苦,你想跟這樣一個‘封建家庭’劃清界限?”

“老師!我……”木蘭吓了一跳,她不知道明臺為什麽能夠洞悉她內心的想法,這些念頭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眼角泛起了淚光,不住的搖頭:“我……我并不是讨厭他們……他們不是壞人……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還真是個孩子啊!明臺嘆了口氣:“其實,他們做的事你又了解多少?不說你的父親和大爸在抗日期間為部隊籌了多少錢,你就想想你親歷的七五□□,如果當時帶隊的人不是你小哥,還會多死多少學生?”

木蘭看着明臺,懵懵懂懂,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明臺看她這個樣子又是一嘆:“我只想告訴你,家人永遠是家人。他們不但是好人,也是世界上最關心你的人。你追求進步和革命,那麽就要更好的去了解它們真正的意義——它們不是抛棄家人的借口。不是每一個戰士都是站在最前線,也不是每一個站在前面的都是真正的戰士。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的無數的人做出犧牲生命甚至到死還背着污名!革命除了熱血,還需要頭腦,不要把愛情跟信仰混為一談,堅守信仰比風花雪月的愛情要殘酷得多。”

木蘭再次睜大雙眼,她試探着問:“明老師,您是……”

明臺搖頭:“我不是。我只是你小哥的朋友。他害怕失去你,而我害怕他傷心。他這個人,從來不舍不得別人為難,他只會為難他自己。”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我也是從你這個年齡走過來的,我也犯過同樣的錯誤。木蘭,我的話,你也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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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從西山監獄離開方孟韋還覺得像是在做夢。即使親手揭開了那方白布,他也還是很難把總是帶着柔和微笑的崔叔跟停屍房裏那具毫無生氣的屍體聯系起來。

崔叔死了。

方孟韋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他的心情,耳朵裏一片亂紛紛的嘈雜,他在雜亂無章的喧嚣聲中漫無目的的走着,直到有個聲音穿過了那些毫無意義的雜音清晰的響起:“孟韋!”

崔叔!

方孟韋猛然回頭,背後只有漆黑的夜色。而他已經不知不覺中走到了自家門口。

那天在火車站,崔中石叫住他,欲言又止,最後卻只說:“照顧好行長”。他随口應諾,以為那句話只是離別時的例行囑托,今天想來才意識到那竟然是崔叔的遺言。

崔叔的眼神在他腦海裏一遍又一遍的晃過,那是永別的眼神啊,他居然沒看出來!

他居然沒看出來!

方孟韋喉頭滾動,悲傷,憤怒,悔恨一齊湧上心頭,像是在情緒的宣洩口加了個塞子。

他明知道……他明知道崔叔有通共的嫌疑,為什麽沒有堅持送崔叔一家去上海?這個念頭像一顆落入沃土的種子,一經落下就像野生藤蔓一樣在胸臆中瘋長,幾乎要将人絞殺。

他失魂落魄的推開虛掩的大門,客廳的燈亮着,卻沒有人。鋼琴還在客廳裏擺着,連蓋着都沒合上。方孟韋恍惚間似乎看到父親彈奏《聖母頌》大哥伴唱的那一幕,十年了,大哥為了救崔叔甚至主動跟父親言和。而他也以為,有父親出面,崔叔必然安然無恙。

可……

大哥唱聖母頌仿佛就是剛才的事,然而崔叔的身體已經變得冰冷。沒有用的,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永遠也不可能再活過來。方孟韋擡起胳膊遮住眼睛,袖口淡淡的硫磺的氣味萦繞着,久久不散。

他以為自己會整宿的睡不着,然而他不但睡着了,還沉得像死了一般。

夢裏的那個“自己”又出現了,這一次卻比年輕了很多。看起來似乎比現在的他還要年輕的樣子,一身戎裝,從東海回京,不及休息就奔至一個叫“梅嶺”的地方。梅嶺名字歲美,可是卻一棵梅樹也沒有。或許曾經是有的,但是現在它們都已經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他,就在那片焦土中瘋狂的尋找一個熟悉的身影。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尋找,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十二年後,那個人從江左歸來。他失而複得卻不自知,直到再次失去之前,才知道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在他身邊為他籌謀一切。

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從此他的人生再無半點歡愉可言。

“孟韋都睡了快三天了……”

“燒退了,應該快醒了。崔副主任……對他打擊太大了。”

真實世界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方孟韋睜開眼睛。

他要去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不喜歡木蘭,但是實在不希望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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