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方家。
方步亭的書房裏空氣緊張得一觸即燃。方步亭正坐在太師椅上,方孟韋垂手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頭,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必是不會聽父親的話。方行長注視着自己素來乖巧的小兒子,盡力平緩情緒。他是什麽時候開始不聽自己的話了?他想不起來。身上的擔子太重,分給這個乖巧的兒子的關注也就少了。
“方副局長。”方步亭忽然開口。孟韋還是垂眉低目只當沒聽見他的嘲諷。“我的兒子長出息了!我該高興啊!”方步亭冷笑,“手都伸到軍統去了,那個明誠是你應該接觸的?我倒不知道,明臺是個什麽人,能得方副局長的青眼,勞您大駕去為他保駕護航!”
方孟韋還是低着頭不吭聲。那天明臺拒絕他之後,他就試着通過關系找上明臺的哥哥。沒想到父親才是真的耳目通靈,還沒等他聯絡上明誠,這些小動作就都被父親發現了。
他不言不語的倔樣把方步亭氣得夠嗆!剛平緩少許的情緒眼看又要炸了。站在一旁的謝培東想要說點什麽。還沒開口就被方步亭的手勢制止了。“你大哥剛剛被放出來,你就為了一個共、産、黨到處奔走,好呀,幹得好!”
方孟韋終于忍不住反駁:“父親!明臺他不是……”
“不是什麽!”方步亭大聲打斷他,跟着整個人的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他不是什麽?共、産、黨嗎?那你去問問曾可達,你們的新局長,南京軍事法庭是以什麽名義把他押走的!”
方孟韋不可置信的看向父親:“您說什麽?南京……”他話說到一半,人就已經頭也不回的沖了出去。
“孟韋!回來!”謝培東急忙追了過去,才追到門口,就被方步亭叫住:“別叫他!讓他去!”
“內兄,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還是我去把孟韋追回來再說其他!”謝培東急道。
方步亭望着孟韋離開的方向,搖了搖頭:“回來吧,培東,別攔他,你也攔不住他。”說完,剛才與孟韋說話時的怒火不知怎的變成了深深的無力,他整個人陷在靠椅裏,聲音蒼涼,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培東,你說,我們方家這是造了什麽孽?先是崔中石,現在又來了個明臺!□□已經拐走了我的一個兒子,難道連剩下的這個也要拐走嗎?”話到此,方步亭望着謝培東,眼底一片凄涼。
謝培東緩緩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輕輕拍着他擱在扶手上的手。“內兄,孟韋不會的。幾個孩子,就屬他最聽話。他舍不下你。”
方步亭悵然,望着空蕩蕩的門口,卻仿佛連搖頭的力氣也失掉了。
方孟韋驅車沖到機場時,飛機已經飛到半空,他拔了車鑰匙,急沖沖的朝飛機離開的方向追了幾步,而後在跑道上停了下來。他仰着頭,看着飛機在視線裏越變越小,最終化作一個點消失不見,心裏仿佛空了一片。
回不來了。有聲音在耳邊說。梅長蘇也好,明臺也好,都回不來了
他總是在失去,直到沒有東西可以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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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方孟韋也沒有如之前計劃那樣從香港轉機到巴黎,而是帶着崔嬸和她的兩個孩子在香港常住。
他是蕭景琰,也是方孟韋,“責任”兩字于他大于一切。當年他不能抛下金陵随梅長蘇一道出征,如今他也不可能扔下父親和哥哥以及崔叔的遺孀幼子不顧。如果要說有什麽安慰,那就是在臨行前,得到了明臺無罪釋放的消息。
方孟韋踏上了飛往香港的飛機,上飛機前,他默默的向着南京的方向道了一聲:珍重。
從此山高路遠,再難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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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走了,明臺留在新中國。他幾經輾轉又回到了上海,他自幼成長的地方,他們兄弟三人也終于可以脫去層層僞裝,以最真實的面目行走在陽光下。
一切似乎都非常美滿。除了那個人……
明臺午夜夢回,常常會想起跪在他膝邊懇求他的方孟韋。那雙含淚的眼睛簡直能望到人心底裏去。有時候他恍惚間又會覺得似乎還在哪裏看過這樣的眼睛,似乎不是孟韋,卻又非常相似。
明臺能感覺到,孟韋對他的好,是那種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好。只是他終究辜負了。
平靜的日子終歸是短暫的,1955年,明臺被捕,在監獄裏關了數月後被遣置到了湖南的一個勞改農場——這是他第二次到湖南,上一次來還是十五六年前,被王天風“劫持”到軍統培訓班。
只不過,上一次他學習搏鬥射擊騎馬發報,這一次卻是挑糞養豬種田打井。中間隔了十幾年的時光,他早已不是當時身強體壯的少年人,繁重的勞動加之物資的極度匮乏,早年在76號留下的傷病漸漸都顯了出來。來勞改農場不到一年,明臺就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隐約中聽到有人去衛生所叫醫生。再醒來時,就聽門外有人喊:“水牛!快點來咯!人都要燒壞了!”
水牛?!明臺心裏莫名的一震,來不及想清楚什麽就再次墜入昏睡。他在無邊的黑暗中走着,看到遠處有一點亮光就慌不擇路的跑過去。那裏站着個小小的披麻戴孝的孩童,被同樣裝束的女人牽着。明臺很快就認了出來,那是年幼的他和少女時期的大姐。亮光漸漸大了,他看到的人也多了起來,大姐,大哥,阿誠哥……再往後,就是王天風,曼麗,郭騎雲……以及方孟韋……
水牛……明臺在昏迷中呓語着,景琰……原來是你。
方孟韋的臉一下子就跟蕭景琰的重合了,原來那雙淚眼他前生就已經見過。
他那麽厭惡身為梅長蘇的自己,沒想到這一世卻長着和梅長蘇一樣的臉。上輩子到底是留了遺憾吧!
那個人剛正純粹,總是一力承擔權力帶來的責任和壓力,永遠不會去享受權力本身。然而,他到底把這樣的一個人推上了那個至高無上的冰冷的位置,直接葬送了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與歡樂。他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祁王,為了大梁,為了他倆少年時的夢想。這也是他們能做到的最好的結局。
可是心裏真的沒有遺憾嗎?
他騙不了自己。
只是他有時候會想,如果他早幾年想起來,在方孟韋哀求他離開之前。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又或者,他即使記起一切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這一世,他們沒有出生在帝王之家,卻趕上風雨飄搖的亂世。
他們緣分太淺,責任太重。
退燒後,在勞改農場一衆人的眼裏,明臺已經跟“體弱多病”劃上了等號。再加上他性格讨喜,每次分配到重活時,總有厚道人悄悄的幫他一把。甚至于反、右的時候竟也幸運的沒有挨過太重的打。至少,比起前世拖着病體茍延殘喘的日子,這樣的折磨也不算太難挨。明臺被反綁雙手站在臺上接受□□的時候這麽想着。
痛苦總是要熬過去的。可是這一次,他不知道未來有沒有一個蕭景琰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