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經歷了崔中石的死,方孟韋仿佛一夕之間成熟了許多,眉眼間的稚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屬于軍人的堅毅。兩人相處時,他沉默的時間更長,大部分時間都安靜的坐在一旁,看書,或者看人。
明臺敏銳的察覺到了方孟韋的變化,也感覺到方孟韋看向自己的眼神變得複雜,但是他卻想不透這種變化背後的原因。只能将其歸結為崔中石的死對孟韋刺激過大,讓這個原本水晶一樣透亮的青年也開始有了不能向任何人宣告的秘密。
而這個懷揣着秘密的方孟韋正疾步向明臺的宿舍趕去。
這些天來,屬于蕭景琰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他仿佛被一分為二,一半是方孟韋,另一半是蕭景琰。他記得幼年在美國的生活點滴,記得母親和妹妹的慘死,記得跟大哥相依為命的日子,卻也能清晰的想起大梁的皇宮,赤焰軍的徽記,小殊留下的長弓,蘇先生腕力虛浮的筆跡……他無法簡單的把這些記憶全都歸為夢境。
他不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編織不出這樣詳細的夢。
正是因為有了蕭景琰的記憶,他才更加清楚的意識到他們方家的岌岌可危。他這輩子的父親看似受政要看重實則處處受人控制,甚至就在不久前,他才知道就連表妹木蘭也差點成為徐鐵英對抗鐵血救國會的刀!
一天前,在西山監獄的門口,他開口取保候審表妹的時候,那個孫朝忠,徐鐵英的冷面秘書,向來假人一樣毫無表情的臉上居然露出了“松了一口氣”的神氣。甚至沒等他說出木蘭的名字,孫朝忠就急着指認出謝木蘭讓下屬将她從學生中帶出來。
孫朝忠與木蘭非親非故,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木蘭只要進監獄就很有可能有危險。他的上級,徐鐵英亦或是其他人想利用木蘭的身份做文章!
方孟韋也許看不真切,但是蕭景琰卻全懂了。盯着謝木蘭的時候他就打定了主意,如果木蘭不肯走,他就是綁也要把她綁回家!
果然,木蘭這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全然不知道蟄伏在近處危險,她挽着梁經綸的胳膊,昂着頭,擲地有聲的朝他宣告:“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那一刻,方孟韋本能的想逃,作為落後反動的代表——警察局副局長,他不可能說服木蘭扔下同樣進步的同學和老師跟他回到他們那個“封建家庭”。可蕭景琰的政治直覺卻告訴他,他不能逃!一旦此時放棄,木蘭恐怕就再沒有回家的希望了!
他望着木蘭,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一開口,話卻是對梁經綸說的:“梁教授,你對我哥說過,木蘭是你非常欣賞和喜愛的學生。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有人要利用她,要在這裏殺了她,你也會像現在這樣鼓勵她留在你身邊嗎?”
木蘭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方孟韋沒等他們開口,又問木蘭:“木蘭,你真的要扔下家人不管了嗎?”聲音不大,卻字字懇切。
木蘭并不理解方孟韋說的有人要殺她的話,但這一刻,看着方孟韋那雙隐約含着淚水的眼睛,卻突然感覺到,她面前站着的不是方副局長,而是她的至親,那個從小伴她長大的,總是縱容她胡鬧的小哥哥。
一瞬間,那些正确的,無比铿锵的口號突然就變得毫無力道。她剛才還鬥志昂揚的表情開始松動,甚至不自覺的松開了挽着梁經綸的手。
可方孟韋卻突然又換上了警察局長的面孔,大聲呵斥她:“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說着就做了個手勢,向孫朝忠道:“孫秘書,我問你借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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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先是一愣,很快就意識到,小哥是在維護她在同學中的面子,她是追求進步和光明的青年學生,當然不能因為幾句話就跟他這個警察局長走。這時候,明臺的話陡然在耳邊響起,“他從來舍不得為難別人,只能為難自己”
木蘭眼眶一熱,不等孫朝忠的人圍過來,就率先走到了方孟韋身邊,朗聲道:“小哥,你別叫人了,我跟你回去。”
無論是方孟韋還是蕭景琰都沒有想到木蘭會有此舉動,他驚訝的看着木蘭向他的吉普走去。剛跨上駕駛位,就聽木蘭說:“小哥,你可能不知道,前幾天明老師來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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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站在教工宿舍明臺的門口,他此來一是為了木蘭的事來感謝明臺,二是來告訴明臺他的父親已經安排他取道香港去法國留學。本來同去的還有木蘭,但她堅持要留在國內。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他無法勉強她,也不願意再勉強她。
但明臺是不同的。
自從“蕭景琰”醒來,他就翻閱了許多的史書。可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不曾記錄過他們的過往。他找不出一星半點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只有在明臺身邊,對着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才能假裝梅長蘇就在他身邊,才能讓自己相信那些回憶是真實存在過的,而不僅僅是他的夢境。
他不想失去明臺,他不能再失去他!
作為曾經的帝國的掌舵人,他早沒了方孟韋的天真,結合明臺的履歷和平日的言行,他敏感的意識到明臺很可能是雙重間諜。放眼數千年的歷史,這種身份的人沒有一個能得以善終。不論最終掌權的是誰,明臺都不能留在國內,他必須說動明臺跟他一道走!
還沒來得及扣門,門就開了,明臺微笑着将他請進室內。
一壺熱水,一杯茗茶,不同的時空,相同的面孔。方孟韋坐在明臺對面,一時間仿佛是蕭景琰穿越了時空,與蘇先生對望。
“我父親已經安排好了,過段時間,我就會去香港。”方孟韋看了半晌,最後蹦出這麽句話。
明臺沏茶的手一滞,但很快就微笑起來——國民黨已經是強弩之末,方孟韋一直在給國民黨做事,方行長當然不可能放心讓他轉投□□。就是他,也覺得方孟韋不能留在大陸。“好呀,去了那裏你可以繼續讀書了。什麽時候走,我去送你。”他放下茶具,溫柔的看着方孟韋。
“先生還打算繼續留在北平教書嗎?”方孟韋眉頭緊鎖,盯着明臺的眼睛問。
“當然,不然我還能做什麽?”明臺笑着雙臂一攤,“現在我可是标準的文弱書生一個。”
“先生沒有想過去香港?”方孟韋繼續問。“你的身份……”
“大學講師。”明臺笑着打斷他,“我是一個普通的教員,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教員。”
“但你曾經不是。”方孟韋一針見血,直指明臺不肯承認的部分。“我根本不相信你已經脫離軍籍。你現在恐怕是個有雙重身份的人!”他壓低聲音,“你這種身份……即使□□上臺也……從古到今,你見過得以善終的間諜嗎?”
明臺依舊是笑着的,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話。方孟韋也不理會,蹭的站了起來,不等明臺反應過來就在他跟前跪下!他捉住明臺的手,仰着頭,懇求他:“先生,跟我一起走吧!你的哥哥是個說話有分量的人,他一定有辦法送你出去的!或者,我也可以去求我父親幫忙!你不能留在這裏!”
明臺有些動容,看着方孟韋,嘴唇微翕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們先去香港,再去法國。你不是在那裏讀過書嗎?到時候你可以帶我一起故地重游,或者你到那裏繼續教書,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你的學生……”方孟韋繼續說着,試圖用不毫不優美的語言描繪出一個值得向往的未來。
明臺看着他,橙色夕陽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空氣中的微塵在光線中起起伏伏。他不由想起塞納河上的落日,那麽安靜,那麽美,還有那古老的聖母院的鐘聲……在那裏他們或許真的可以遠離政治紛争……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就要點頭答應孟韋了。
然而他很快就記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以及他的老師臨別前的那番話:“只可惜,我們的生命屬于這個國家,而不僅僅屬于自己的家。”
從投身軍統的那天開始,他的生命,他的命運就已經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他有組織,有上下線,還有背後許許多多的不知名的同志。
明臺心裏剛剛點燃的火種悄悄熄滅了。在方孟韋祈盼的目光中,他只能輕輕的搖頭。“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