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完結)
1980年秋。
上海火車站。北京開來的列車剛到站,坐了十幾個小時的旅客們紛紛迫不及待的從車上擠下來,月臺霎時間就被填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先生格外打眼,他身材高大,脊背筆挺,已經花白的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老先生左手拎着只皮箱,右手則揣在及膝的長款大衣口袋裏,那可是有布票也難買到的呢絨大衣!即使都在趕路,人們從老先生身邊路過時都忍不住多打量幾眼。
而老先生不知是習慣了這種打量,還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走得極慢,幾乎是三步一頓,五步一停,然而這種慢卻并非閑庭信步的悠然,而是近鄉情怯的遲疑。很快,他就落在了人潮的末尾,直到同趟車的人幾乎走空,他離出站口卻還有相當的距離。
他反常的行為引起了車站工作人員的注意,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姑娘小跑到他身邊,甜甜的問:“老伯,您需要幫忙嗎?”年輕的小姑娘聲音清脆,兩條小辮垂在肩上,大眼睛裏滿是關切。
老先生似乎愣了一下,搖頭道:“太久沒回來了,有些感慨。”他的聲音沉郁低緩,宛若大提琴。
姑娘又問:“那您是在等人來接嗎?他們進不了站的,您得出站才能看到。”
老先生繼續搖頭:“不,沒有人來接我。”頓了頓又說:“我是來找人的。”
姑娘更加疑惑了,她還是笑着問:“那,您是不是不知道怎麽走?這麽多年沒回來,上海變化還是挺大的吧。您可以告訴我地址,我幫您看看出站了坐哪路車方便。”
老先生想了想,還是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遞過去。
姑娘笑盈盈的展開紙條,先是誇“您字寫得真漂亮!”飛快的浏覽了一遍後又問:“只有街道沒有門牌號呀?”
老先生嗓子一緊,表情還平靜,聲音卻僵得厲害:“……我不知道他還是不是活着……”
姑娘這才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自從允許海外僑胞回國探親以來,這個車站已經接待過不知多少尋親訪友的人。他們滿載希望而來,卻未必能盡興而歸。
她年紀輕,其實并不太能懂這種心緒,但此時卻能感覺到老先生看似平靜堅毅的面孔中透着深深的悲傷。她自覺失言,臉上便顯出些許尴尬,匆匆交代了乘車路線後便再不言語。
……
方孟韋站在電車上,望着陌生的又有那麽一丁點熟悉的街道,無數的往事在腦海中閃過。離開上海時他還是小小少年,而再次歸來卻已是年近花甲。他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手裏的字條,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不自覺的發抖。
而此時,距離他跟明臺分別已有三十一年。這三十一年中,他費盡心思的打聽明臺的消息,奈何山海阻隔,他不但未能得到明臺一星半點的消息。就連姑父和木蘭也在他離開大陸不久就斷了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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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他終于回到了北京,卻在那裏他得到了姑爹和木蘭的死訊——謝培東病死在獄中,謝木蘭則在她爹死後不到一年就在家中自殺,死的時候還未滿二十七。方孟韋面無表情的聽完知情人轉述,心裏一片惘然,政權更疊總是要犧牲掉大批人的性命,從古至今,莫不如此。只是當犧牲者是自己的至親至愛時,這種“理所當然”就變成讓人難以接受的殘酷。
他花了十多天的時間打聽,最終在民警的幫助下才找到了他們父女倆的墳。墓碑十分簡陋,上面僅刻了名字。由于沒有人掃墓,墳頭早已淹沒在荒草中,墓碑的石頭縫裏也填滿了灰綠色的青苔。唯一能叫人稍有安慰的是這兩座墓是挨着的。
方孟韋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一點一點除去墳頭枯草後,慢慢的在兩座墓碑前坐下,地上很冷,他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任由北風卷着枯葉将他吹得像紙人一樣慘白。寒風中,他心裏僅有的一點勇氣似乎也跟身體裏的熱氣一樣消散了。
在找到這裏之前,他還去替崔嬸給崔叔上過墳,當年因為保密的需要崔叔的墓碑連字都沒有,他最後還是根據馬漢山當年埋金條的老墳才找到崔叔的墓。
這些鮮活在記憶裏的人,現在都變成了一塊塊冷硬的石頭。
明臺呢?比起姑父和木蘭,他“出身”更糟糕,上海豪門少爺又當過軍統特工。方孟韋不敢再想。過去的三十一年裏他煞費苦心的打聽他的任何消息,然而現在回到了大陸他卻害怕聽到他的任何消息。似乎只要沒有他的消息,他就一定還在某處活着。
然而他到底還是得到了一點線索。給他地址的人說明臺很可能回了原籍——跟他同一批進勞改農場的都得到了平。反——只要他還活着。
電車終于到站了,下車的人潮帶着他從電車上擠下去,又挾帶着他往遠離車站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路,才漸漸散開。多像他這一輩子,在歷史洪流的力量面前,他的不甘、掙紮、反抗都是那麽的不堪一擊。最終只能被這樣的浪潮卷着,推着,在掙紮中蹒跚前行,卻永遠不知道前方是康莊大道還是萬丈深淵。
十一月的上海已經十分陰冷,可方孟韋的手心裏卻全都是細汗——紙條上寫着的街道已經到了。
===========我是為了強行HE以下全部寫崩的分界線===========
明臺由湖南回到上海已經一年有餘,在勞改農場的惡劣環境好幾次都差點要了他的命,但他到底還是挺了過來。連那個叫水牛的赤腳醫生都驚嘆他的頑強的生命力,畢竟那種被侮辱被踐踏的日子已經讓許多人在絕望中結束了生命。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能熬過來全都是因為心底那一絲微茫的希望:他想再見他一面。
不過回到上海後,一切似乎都好了起來。就在他回上海不久,他的兩位哥哥也先後回到了上海。他們是幸運的,他們的檔案居然都保存完好,因此平。反的時候也還算順利。命運對他們到底還算溫柔,讓他們兄弟歷經風雨後又再度團聚。
如今,他們兄弟三人住在一棟舊時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洋樓裏。小洋樓走的是小巧玲珑的路子,跟當年的明公館肯定不能比,而且在他們搬進來之前,這棟昔日頗有情調的小樓就已經改造過,最多的時候有四戶人家擠着住,裏面的布局已經被折騰得面目全非,幾乎看不出當年的影子。
明誠将小院收拾出來,明樓種了花草,這小樓也漸漸有了家的樣子。明臺不知從哪抱回一只白色的小奶貓,剛抱回來那會瘦瘦小小的,眼睛圓溜溜的,總像是含着一汪水,明臺叫它“韋韋”。為此明樓還抱怨過,說這名字一點不上口,還不如叫小白,喵喵之類的。明臺只是笑,仍是堅持叫它韋韋,那貓也黏他,每天明臺出門遛彎,它也要跟着。
這一天,明臺照舊抱着韋韋出門遛彎,明樓本來坐在窗前曬太陽,一見他身影消失在門口,就踱到正在畫畫的明誠旁邊,悄聲說:“他還想着那孩子呢,同名的貓都恨不得天天揣懷裏。”
明誠停下筆,嘆道:“咱家小少爺表面皮,其實卻最長情,那張照片都燒掉一半了他還寶貝似的揣着。”
明樓笑笑:“不過那孩子跟你長得真是像,我一開始還以為明臺藏的是你的照片。”
“乍一看是像,細看還是分得出。”明誠說着往畫上又點了幾處陰影。
“那是,不然我早揍他了。”明樓一揚下巴,故作威嚴。轉而又問:“你說,那個方孟韋跟你長得這麽像,你不會是方家的孩子吧?沒查過?”
明誠毫不客氣的戳穿他:“當年你一看到照片就把方家背景查了個底朝天,哪用得着我動手。”明樓只是笑。卻聽明誠認真的說:“我從來也不想知道父母是誰,有大哥就已經足夠。”阿誠鬓邊已然華發叢生,可一雙眼睛卻澄淨如昨。
明樓心頭一熱,将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團在手心裏。阿誠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這只已經毫無力氣的右手就是明證。
六七年他倆被批。鬥的時候,是阿誠用右手硬生生的為他擋下了本該敲在他脊椎上的一記重棍。那時他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漢奸”、“□□”,砸碎了手骨也只能忍着。等送去治療時,手已經毀了。稍微用力就抖得厲害,再握不了槍,也握不了筆。那麽漂亮的手啊……
明樓每每想起就難過得緊。可提起這事,阿誠卻總是笑着安慰他:要是敲在脊柱上,那大哥可就要癱了,我只用一只手換,值得。
明樓正感慨着,就聽阿誠嘆了口氣:“那個方孟韋聽說是去了香港,這麽長時間沒聯系了,想找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明樓點頭:“是啊。我也想過幫他找人,但是又不敢。三十多年了,只怕他早已經娶妻生子,真要是有了聯系,明臺知道了反而難受。”
然而他倆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念叨的那個人正在不遠處一戶一戶的打聽明臺的下落。
明臺抱着小貓,僵在原地。即使三十一年未見,他仍然一眼就認出了前方的那個身影。他頭發已經花白了,身姿卻還跟少年時一樣挺拔,側臉的輪廓倒是比那會要更加堅毅。明臺想過很多兩人重逢的場景,他要告訴他,他記得林殊,記得梅長蘇,也記得他。然而當這一刻成真的時候,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腳底都像是釘了釘子,一步都挪不動。他就這樣站着,看着那個人轉頭,震驚,然後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方孟韋嘴唇翕動着,手抖得幾乎拎不住箱子。失而複得的驚喜從天而降,他就像是一個被天上掉的餡餅砸暈的人,不敢相信會有這樣幸運!即使那個人老了,憔悴了,瘦得厲害,背也有些駝了,但他仍是十二分的肯定,這個人就是他等了三十一年的人。
他一步一步往他身邊走去,一聲“先生……”才叫出口,便哽咽得再說不出話來。明臺這現在的這個樣子,叫他不敢去想這些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明臺看着孟韋鬓邊的白發,眼睛也發酸,卻笑着說:“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那麽愛哭……景琰。”這個名字,他喊得好輕。
方孟韋卻猛的一震,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你叫我什麽?”
“景琰。”明臺這一次清清楚楚的說出這兩個字。他上前一步抱住方孟韋,“雖然晚了一點,但是我全都想起來了。”
方孟韋緊緊的回抱着明臺。他回來了,他也回來了。
當年在北平,他總是夢見大梁皇宮,夢見靖王府。可去了香港以後,卻更加頻繁的夢見北平,夢見他和明臺相處的種種。他那時就想過,明臺想不起來也好,甚至他不是小殊轉世都沒關系。他仍然想見他,是方孟韋想見明臺。
然而命運到底還是優待他的,在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居然送上了這樣一份最為貴重的禮物。
“走,我們回家去!”哭過之後,明臺笑着執起他的手。不問來處,不問歸期,仿佛他們本就在一起,從今往後也會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樓誠的故事本來是要寫獨立成章的短篇,但是這篇把我寫傷了,那個年代的故事想想都覺得難過(屏蔽詞也巨多!),再也不想寫了。又有寶寶在評論裏呼喚大哥出來于是就合進了最後一章。
這算是蘇靖身為普通人在動蕩的時代中掙紮的故事吧。最後他們是臺韋還是蘇靖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有情人能在一起已經是那個時代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