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江寧面色微變,趙訟師卻适時開口道:“錢訟師,按理來說,人命案子未結之前,死者屍身必定要停放在官府,秘密保存才對,你既不是官府中人,怎麽會對此事如此了解?”

錢要命面上的笑容頓時一滞,竟然語塞了,堂上的知府大人聽到這裏,有些不耐煩了,一拍驚堂木:“時辰晚了,退堂,明日再審!”

衆衙差立刻又唱起堂威,韓致遠被帶了下去,臨轉身時,對着江寧笑了一下,然後離去。

江寧站在原地,聽着那當啷聲逐漸遠去,面上神色晦暗不明,他盯着曾子明一行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這才與張公他們一同離去。

離開官府之後,趙訟師琢磨了片刻,道:“這回或許有點戲。”

張公與江寧俱是眼前一亮:“果真?”

趙訟師道:“只要能請來證人,錢要命那自說自話的把戲可就沒那麽順暢了,此人生平最是能睜眼說瞎話,強詞奪理,只要我們不被他牽着走,怕是能多幾成勝算。”

江寧略一沉吟,道:“證人的話,我去請,明日在堂上,還要勞煩趙訟師多多出力了。”

趙訟師道:“這個自然,我必當全力以赴,請盡管放心便是。”

話說到這裏,三人便散了,張公與趙訟師回了城西,江寧想了想,往城北去了。

然而在請證人一事上,可遠沒有寫證詞那般容易,或許是平頭老百姓的想法,覺得進官府并不是一個好兆頭,所以布行劉掌櫃在得知江寧的來意之後,猶豫片刻,仍舊是婉言拒絕了。

江寧并不氣餒,他只有一天的時間,無論如何,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不能放棄,劉掌櫃見他不肯離去,便好言勸道:“你還是回去吧,此事怕是不成的。”

江寧微微一笑,直言道:“倘若有一天,我與劉掌櫃易地而處,必然能為真相挺身而出,以證被冤屈之人的清白。”

劉掌櫃本就是個心軟之人,聽到這話不由一怔,悶頭收拾着櫃臺,沉默片刻,才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好罷好罷,明日便随你走一趟。”

江寧頓時面露感激之情,拱手笑道:“那就多謝劉掌櫃了。”

他出了布行,長松一口氣,轉而又去了雜貨行,鋪子內只有一個小夥計,正在埋頭打掃貨架,聽見有人進來,擡頭一看,見是江寧,便又低下頭去,口中道:“掌櫃今日回汴州老家了,不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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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沉默一瞬,便知道楊掌櫃這是故意避開他了,不過人之常情,在所難免,他也不能強求,只得拱手施禮,告辭離去了。

過了片刻,楊掌櫃從後面進來,小夥計擺了擺手,低聲道:“已經走了。”

楊掌櫃往門外看了看,吩咐道:“他若是再來,還是這樣回話便是。”

轉眼又到了第二日,這次江寧三人連同布行的劉掌櫃一起,去了官府,開堂之後,錢要命又舊事重提,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車轱辘話,無非是證詞能造假,傷痕如今也無法辨證,犯人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幹系,若是拿不出證據,那簡直好極,這案子就這麽定了。

錢要命越說越是得意,望着他那張滿是油光的醜陋嘴臉,江寧一行人只覺得他面目可憎至極!

案子審到這裏,已經陷入了僵局,根本翻不出新花樣來,完全就是打嘴仗的局面,雙方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上邊的知府大人已經開始打起呵欠,昏昏欲睡了。

眼見着今日這場官司又要無休止地拖下去,趙訟師心一沉,便讓劉掌櫃站出來,作了人證,向錢要命直言道:“劉掌櫃當日也在現場,他的話能夠證明江寧之前所說句句屬實,毫無欺瞞,那麽錢訟師,我來問你,倘若這一切都如劉掌櫃所言,曾元化乃是曾子明所殺,你又如何證明曾子明的清白?你可有人證物證?”

錢要命一怔,正要開口,趙訟師一句話便打斷了他:“你可別忘了,曾子明如今也算是嫌犯,張嘴之前好好想想清楚!”

眼見着火竟然燒到了自己身上,一旁的曾子明冷汗頓時就下來了,汗涔涔地正欲開口,一旁的中年男人橫了他一眼,低聲罵道:“噤聲!”

曾子明立刻閉口不言,知府聽到這裏,睜開了微阖的雙目,轉向錢要命:“錢訟師,你且來辯一辯,若是沒有證據……”

他的話并未說完,但是其中的警告意味卻很明顯,錢要命頓時語塞,那中年男人卻上前一步,道:“大人,草民另有事要禀報。”

“你是何人?”

“草民是曾府的管家,曾季同。”

知府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你說。”

曾季同看了看江寧,又掃了韓致遠一眼,從懷中掏了一張紙來,徐徐展開,江寧心中不知怎麽,猛地一突,一股極其不詳的預感蔓延開來。

曾季同慢慢地道:“草民要揭發一事,去年秋季,北方有兩名流民私逃,僞造公驗,混入了越州城,證據就在此,請大人明鑒。”

知府咦了一聲,詫異道:“呈過來,待本官看看。”

“是。”

江寧的臉色瞬間一白,韓致遠猛地直起身來,轉頭看了看他,然後開口:“等等——”

江寧立刻低聲打斷了他:“別說話!”

他雖然面色蒼白,但是神色卻很冷靜,微微一笑,望着韓致遠,悄悄做了一個噓的口型,示意他別出聲。

韓致遠眸光一緊,抿唇,心緒起伏不定,果然不說話了。

正在此時,堂上傳來一聲驚堂木響,伴随着知府怒極的聲音:“好大膽子!”

幾只令簽擲落于地,知府怒道:“左右,将他抓起來!”

立刻有幾名衙差應聲一擁而上,将江寧押住,知府冷着臉道:“流民私逃乃是重罪,三日後随犯人一起,發配邊關!”

聞言,趙訟師與張公面色頓時大變,正欲上前辯解,但此時大勢已去,江寧對着他們微微搖頭,竟然笑了:“這幾日多謝張公與趙訟師了。”

衙差押住江寧,正要往後堂去,忽然堂外傳來一個聲音道:“大人且慢!”

衆人皆是一怔,門外進來一個男子,牙色袍子,氣度不凡,他沖上座的知府一拱手,微微笑道:“知府大人。”

知府見了他,皺眉道:“你又是何人?”

“草民沈玄清,乃是江寧與韓致遠的好友。”

知府有些不耐煩了,道:“你又有什麽話要說?”

沈玄清微微一笑,回道:“禀大人,江寧并不是私逃流民。”

聞言,知府将手中的那張紙往下一擲,冷聲道:“白字黑字,調查得清清楚楚,還蓋了官印,宿州确實沒有這兩個人,你眼下又如何分說?”

沈玄清不懼他的氣勢,不緊不慢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江寧在進入越州城之前,便與沈府簽了契本,所以他并不是流民。”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皆是一愣,事态急轉直下,發展到這個地步,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連江寧也沒想到,情況已定的時候,沈玄清居然會聞風趕來,他微微皺起眉來。

韓致遠心頭思緒紛亂,此事不了結,曾記絕不會輕易松口,到時候勢必會拖江寧下水,想到這裏,他忽然出聲道:“人是我殺的。”

一時間,公堂上衆人神情各異,曾子明面露狂喜,錢要命神色得意,張公與趙訟師卻是被驚呆了。

江寧一急,正欲開口阻止他,韓致遠雙手被縛在身後,神色沉靜,又重複了一遍:“曾元化是我殺的。”

他望向江寧,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點笑意來,江寧幾乎要被他氣死了,恨不得沖上去搖一搖他的腦子,估計能聽到大海的聲音,他忍不住罵道:“你認什麽罪?!你是豬腦子嗎?”

“肅靜!”知府猛地拍了一下驚堂木,轉向韓致遠,問道:“你現在是認罪了?”

韓致遠點頭,不欲多言。

知府又看向沈玄清,道:“既然江寧與你們沈府簽了契本,那契本呢?可有帶來?”

“這個自然帶來了。”沈玄清從容拿出一頁紙來,雙手呈上。

知府看過之後,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他嗯了一聲,将契本還回去,拍了驚堂木:“既然如此,韓致遠失手殺人,又是私逃流民,按本朝律例,當發配沙河關,三日後押送,結案!”

衆衙差又唱起堂威,江寧心神俱震,神情恍惚,有些愣怔地望着韓致遠沖他笑了笑,然後被粗魯地推搡離去。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抹熟悉而挺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後堂拐角處。

江寧死死地盯着那個拐角,直到滿堂靜寂,直到眼眶微紅,他才回過神來,外面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天色陰沉沉的,悶雷一聲一聲,硬生生地錘在江寧的心頭,直到讓心頭那一點鑽心刺骨的痛意麻木了,他這才回過神來,嘩嘩的雨水在檐下連成一片,那拐角處的情形也看不分明了……

江寧冒着大雨回了家,冰涼的雨滴砸落下來,濕淋淋的衣裳被風一吹,他只覺得寒意從心底蔓延上來,盡管如今已然入夏,卻仍舊有些不能抵擋這寒涼之意。

他摸出鑰匙去開門,這才驚覺,自己的手指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僵硬地捏着鑰匙,無論如何都無法順利開鎖。

幾次無法成功,江寧氣極,狠狠一拳砸在門板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劇烈的痛楚之下,僵硬的手指這才松軟下來,黃銅的鑰匙叮當落地,濺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他低頭看了看那枚浸在積水中的鑰匙,沉默着彎腰拾起,然後捏着鑰匙開了鎖,推開院門。

老舊的門軸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院子裏靜悄悄的,地上滿是積水,若是放在以往,韓致遠必定會努力試圖說服他,将他背過去。

然而江寧并不太情願,他覺得這種事實在是像小女生做的,有點娘兮兮,但是偶爾會暴露出少女心的韓致遠,仍然每次都樂此不疲,當被問起原因時,他就會微眯着眼睛,笑着回答,因為老爺稀罕你啊。

江寧轉身關上院門,走過寂靜的小院,在積水坑中踩踏而過,泛着寒意的雨水滲入鞋中,濕噠噠的令人心生厭煩。

他走上臺階,脫下濕漉漉的鞋襪,光着腳進了屋子,外面的雨已經慢慢變小了,天色将晚,屋子裏昏沉沉的,就連空氣都是頹喪而無精打采的,少了一個人,屋子就仿佛失去了生氣,像空蕩蕩的棺材一般,江寧忽然想到這個形容。

他在原地發了一會的呆,然後赤腳走到書桌前,将窗戶推開,不經意一低頭,忽然發現書桌縫裏夾了什麽東西,他略微一怔,這才伸手挪開書桌,頓時嘩啦啦的幾聲,有許多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頁落了下來,撲騰起一地灰塵。

這是韓致遠放的。

江寧彎腰将那些紙頁撿拾起來,然後慢慢地整齊收好,足足有一掌那麽厚,紙頁都是疊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有可愛的小動物形狀,簡單的幾何形狀,然而其中最多的就是愛心形狀了。

果然沒有看錯他,少女心爆棚的韓總,總是在不為人知的時候做一些悶騷的小細節,讓人啼笑皆非。

想到這裏,江寧微微一笑,然而只是一瞬,那一點笑意便像水汽一般,消失無蹤了,他望了望手中那厚厚一疊紙頁,忽然想起來,做這些的那個人,很快就要離開他了,被迫去往一個荒涼的、殘酷的戰場前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前途未知,生死未蔔。

只要一想到這些,胸口就會無法抑制地沉悶起來,心髒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捏緊了,透不過氣的鈍疼,一絲絲蔓延到骨髓中,手中的紙頁頓時變得沉甸甸起來,仿佛一只手都要托不住了。

江寧赤腳站在窗前發了一會呆之後,這才走到屋前的門檻上坐下,借着天光,挑出一個愛心形狀的紙頁,開始小心翼翼地拆開,與韓致遠比起來,在這種事情上,他似乎特別笨手笨腳,因為樣式太繁雜,拆了半天,還差點扯破了紙。

總算是拆開之後,露出裏面的內容來,是江寧所熟悉的筆跡,閉着眼睛都能在腦海中描摹出來,一筆一劃,一勾一捺,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們早已經如此熟悉了。

這張紙上的都是随筆,仿佛就是憑着心情随意寫的,有點像日記,粗略一看,無非是今天江寧又做了什麽菜,好吃好吃,江寧笑起來真好看啊,差點硬了,他又對別人笑了,好想把他拖回去啊,怎麽能對別人笑呢?都是我的!他還在笑,太讓人生氣了!看我今晚怎麽艹哭你!江寧,我怎麽就這麽喜歡你呢?

江寧江寧江寧,滿紙翻來覆去,寫得都是這個名字,仿佛要借着那柔軟的筆尖,濃濃的墨香,薄薄的紙頁,然後将這個名字刻到心裏去。

第二個挑的是一個小兔子形狀,他費了老半天的勁才完好無損地拆開,裏面的內容卻讓他哭笑不得,這回不是字,全部都是圖畫了,韓致遠的繪畫功底似乎很好,短短幾幅小圖,被他寥寥幾筆就描繪得極其傳神,但是,韓總,偷偷畫這種羞恥play的小黃圖,連碼都不打一個,真的好嗎?

據說一個人的畫能透露出那個人心底最真實的渴望,看着那兩個光着身子的小人做着羞恥的事情,江寧此時的心情真是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各種各樣的體位,幾乎不重複的場所,浴桶,櫃臺,太師椅,院子裏的桌子,甚至是……秋千?!

他真是漲了姿勢,作為一個連小h片都不常看的正直好青年,韓總畫的這些體位和姿勢,簡直是聞所未聞,江寧總覺得自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大概韓總心底最真實的渴望就和這圖上一樣,七日七夜,金槍不倒吧?

江寧啼笑皆非,卻又無比珍惜地收好了這一頁紙,然後再拆開其他的看,最後他發現一個規律,愛心形狀的紙頁,裏面都是文字,像是日記随筆,有日常記錄,有情話,有告白,讓人看了之後,心中就像是撒了一罐子糖一般,甜得直齁人,雖然偶爾會夾雜一篇小h文,但是總體來說,還是很暖心的。

而動物形狀的紙頁裏面,大部分都是小h圖,不打碼的那種,看他旁邊标注的意思,好像還打算來日方長,準備和江寧都試上一遍,偶爾會在大把的高清□□小h圖中,出現那麽幾張日常圖,都是他們經歷過的,一點一滴的小細節。

小h圖看多了,江寧只覺得眼睛疼,心中情不自禁地默默吐槽,韓總,古人雲,鐵杵磨成針啊。

在大把的動物形狀和愛心形狀之間,江寧突然發現夾雜了一張尤其不同的紙,疊得很簡單,就是四邊形,紙張邊緣對得非常整齊,看得出來疊的人很認真很仔細。

江寧拿起來,兩下便拆開了,露出其中的畫來,他略微一怔,紙上畫得是微微笑着的自己,很年輕,眉目間還帶着幾分未經世事的稚氣與少年意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過來,其中的溫暖仿佛能透出紙頁一般。

江寧忽然想起來,這是分明是他剛剛回國時的模樣,穿着一件很簡單的襯衣,扣子一直扣到下颔處,是他們在葬禮上第一次相遇的時候。

透過這幅畫,江寧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年的韓致遠,面容俊朗,帶着些許未褪去的青澀,收斂着神色,微微垂着的目光透出些許堅毅,沉默地向吊唁的來賓鞠躬,挺拔的身形深深彎下,勾勒出的線條流暢而優雅,像一張引而不發的弓。

等到江寧與姑父一同上前,他彎腰鞠躬時,胸口佩戴的白色花朵掉了下來,落在江寧腳邊,花瓣散開。

韓致遠沉默地看着那花瓣一瞬,爾後微微撇開臉,江寧得以看見他緊抿的薄唇,低垂下來的眉目中透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脆弱,如同地上散落的花一般。

江寧想了想,取下自己胸前佩戴的花,在無人看見的時候,快速佩在他的胸前,韓致遠略微一怔,直起身來,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江寧對他微微颔首,然後随着姑父離去了。

那抹挺拔的身影在腦海中,随着時光的流逝,江寧本以為已經被漸漸地磨淡了,沒想到今日回憶起來,竟然連其中的每一個小細節和動作都記得清清楚楚,韓致遠狹長的眼角,鋒利的眉峰,薄唇的弧度,都如同清晰的畫卷一般,原來記得的,不止有他一個人。

紙頁的最後一句是,一輩子真是太短了,江寧,我愛你,永遠。

江寧輕輕地摩挲了一下薄薄的,微微泛黃的宣紙,心裏想,是啊,一輩子真是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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