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雖然梅雨季節已然過去,但是江南仍舊是陰雨綿綿。

張六兒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天色擦黑之前将貨拉到了福運酒樓後門口,他擦了滿頭的大汗,沖門裏吆喝一聲,這才跳下騾車,繞到車後解開綁貨箱的繩子。

後院裏聞聲出來兩個雜役,都是往日裏熟識的面孔,一個叫王石頭,還有一個叫鮑遠,兩人都是酒樓裏幹了很久的老夥計了。

鮑遠見了張六兒,口中不由埋怨道:“今日怎麽這樣晚?酒樓都要打烊了。”

張六兒陪着笑,呵呵道:“這不是雨下得多,路不好走,還請兩位小哥見諒。”

王石頭憨厚一笑:“先卸貨吧,這天氣,指不定又要下雨了。”

話音剛落,細如牛毛的雨絲便稀稀落落地灑了下來,鮑遠哎喲一聲,轉頭瞪他:“你那烏鴉嘴,壞事兒說啥啥靈,能不能閉嘴?”

王石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嘿一笑,張六兒趕緊招呼着,三人一齊将騾車上的貨物卸了下來,搬進了庫房。

總算趕在雨勢更大之前将貨物全部搬完,三人一時間累得汗流浃背,氣喘籲籲,張六兒拿起衣角扇了扇風,吐出一口氣,道:“你們劉管事呢?不來點點貨?”

聞言,鮑遠一臉惱恨,埋怨道:“你來得這樣晚,他還會跟這等你?早回去了!”

張六兒有點為難道:“那這些貨怎麽辦?”

鮑遠一屁股坐下,白眼一翻:“這跟我可沒關系。”

張六兒搓了搓手,向他賠笑道:“鮑小哥,這……你們管事不在,不如你——”

“哎哎哎——”鮑遠往旁邊挪了挪,警惕地道:“你幹嘛?離我遠點兒,這事兒可不歸我管,到時候算錯了怪誰的?”

他說到這裏,又冷笑一聲:“還是他買的貨,誰買的你找誰去,到時候賬若是對不上,豈不要賴上我?”

張六兒一時無措,這貨都送來了,總不能又拉回去吧?正為難間,卻見後堂內的門簾掀了起來,一個身着竹青色衣袍的青年男子從門內出來,容貌清隽,氣質溫潤,讓人一見便覺得這是個很好脾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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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遠将嘴邊的話咽下去,面上立刻堆起笑來,向那青年道:“掌櫃的。”

青年正是江寧,鮑遠瞅見他手中的油紙傘,熱絡地道:“掌櫃這是要回去了?”

“嗯,”江寧略略掃了一眼庫房,随口道:“進了新貨?”

鮑遠笑着回道:“是的,貨行每隔兩日都會購進一批新鮮菜蔬,掌櫃可要看看?”

“新鮮菜蔬?”江寧停下看了看天色,皺着眉道:“都是這個時候送來的?”

鮑遠一愣,張六兒立刻賠着笑接道:“今天是晚了點,往日裏都是早上送到的。”

江寧聽了,不置可否,只是點點頭,道:“是劉管事采買的?”

張六兒搓了搓手,笑着道:“是的是的,我們給福運酒樓供貨,一直都是劉管事在打理,但是劉管事今天先回去了,這個貨沒法交,您看……”

“先回去了?”江寧微微皺眉,略一思索,道:“我來點吧,”又吩咐鮑遠道:“取紙筆來。”

鮑遠應了,進大堂內取來紙筆,江寧已經把貨箱拆開了,他接過紙筆,對張六兒道:“現在開始點吧。”

江寧計數,張六兒三人搬貨的搬貨,稱量的稱量,當場便在院子裏點起貨來,數都點得差不多了,後院外進來一個人,嘴裏嘀嘀咕咕地罵着什麽,正是采買貨物的劉管事,擡頭見了他們這場景,登時大驚失色,幾步緊走過來道:“掌櫃,怎麽是你在點貨?”

江寧聞見他滿身的酒氣,不動聲色地道:“貨剛剛送到,沒有人接手,我恰巧碰上罷了,既然劉管事已經來了,我也就不越俎代庖了。”

他說着,将記了數的那一頁宣紙遞給劉管事,劉管事的臉色總算是好看點了,立刻将紙接了過來,扯出一個笑,道:“哪裏哪裏,我臨時有事出去了一下,還要多謝掌櫃的了。”

江寧看了看微沉的天色,道:“那這裏便交給你了。”

劉管事自然滿口應允,帶着張六兒過去點貨了,江寧又轉向鮑遠與王石頭兩人道:“酒樓打烊之後,你們記得檢查門窗是否落了鎖,然後再離去。”

王石頭憨憨地道:“是,請江管事放心。”

江寧點頭,正準備轉身,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問道:“陳管事今日來了酒樓不曾?”

鮑遠沒吱聲,王石頭想了想,回道:“沒有來,陳管事已經有三日不曾來酒樓了。”

“原來如此,”江寧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那你們先忙。”

他說着,在檐下撐開了那柄舊舊的油紙傘,緩步邁入細雨中,出了院門,沿着街道離去了。

張六兒一邊搬貨,一邊伸長了脖子瞅了瞅,這才回頭道:“什麽時候換了個新的掌櫃?沒見過吶。”

劉管事哼了一聲,低頭開始看江寧記的數,一邊陰陽怪氣地道:“來了一陣子了,也不知道東家派他究竟是來做什麽的,成日裏躲在後堂不出來,今日怎麽想起來看貨了,”他想到這裏,頓時來了一股火,沖張六兒罵道:“我不在你不會明天再點?那點貨款我還會少了你的?”

張六兒心下嘀咕,你都不知道拖欠多少次貨款了,然而面上還是賠着笑,道:“是是是,實在對不住,我就站了一會,沒想到你們掌櫃出來了。”

劉管事見他這般态度,氣順了點,只是沒好氣地道:“真是個鹹吃蘿蔔淡操心的主兒。”睜只眼閉只眼好好混日子不行嗎?

他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張六兒在一邊賠着笑,劉管事瞄了瞄那張紙,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別點了,這不已經都算出來了?就按這上邊的來吧,過一陣子給你結款。”

張六兒面上的笑登時就散了,他皺着眉道:“劉管事,這個月已經有三次的貨款沒結了,你這……也說不過去吧?”

劉管事眼睛一瞪,道:“張六兒,這麽多年了,我何時賴過你的賬?”

張六兒的臉色有點難看,也不接話,只是從懷裏摸出一張紙來,展開,道:“你看看吧,誰家結款都是月結,只你們福運酒樓不同,我也認了,但是近半年來,這貨款是拖了又拖……”

劉管事見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趕緊道:“行行行,賬房已經回去了,我今天先給你結一半,總該行了吧?”

張六兒欲言又止,陰沉着一張臉,最後還是拿着一半的貨款離開了。

雨絲細細密密地落在油紙傘面,發出輕微的聲響,綿軟如同情人的低喃,江寧慢慢地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往家中走去。

正在院子門口,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呼喊:“江大哥!”

江寧回頭,見李躍小跑着從河邊過來,沖他露出一個笑來:“正準備去你家呢,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

江寧打量着他潮濕的衣裳,推開院門道:“先進去吧。”

等兩人進了屋子,李躍略帶驚訝地道:“江大哥,這牆壁已經被雨淋濕,都快長青苔了,怎麽不重新粉刷粉刷?”

江寧将傘放在檐下,轉過頭看了看進門那堵牆,因為近日來雨下得太多了,到處都很潮濕,牆面上灰白色的牆灰刷得并不均勻,看得出刷牆的人手藝不算好,牆壁上有着被雨水浸濕的痕跡,大塊大塊的,整面牆像是打了補丁一般。

江寧撣了撣袍角的水珠,漫不經心地回答:“近日事情多,忙得很,忘記這事了。”

李躍這才啊了一聲,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傻笑道:“我都忘了,江大哥最近入了沈氏商行做掌櫃呢。”

他說到這裏,自告奮勇道:“江大哥,我這幾日不忙,我給你刷吧?”

江寧微微一笑,婉言拒絕:“不必了,說起來,你今日怎麽過來了?”

李躍這才想起正事,道:“你叮囑我打聽曾記的事情,我打聽到了一點。”

江寧倒了一碗清水,推給他,口中道:“說說看。”

李躍正好渴了,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拿袖子抹了一把,壓低聲音道:“曾和安不是與漕運司大人有點關系麽?正好還有一件事情,運河近幾個月來不是已經封了麽?漕運所貼了告示,半年內不允許商船行駛。”

江寧飛快地擡眼:“曾記出船了?”

李躍點點頭,聲音裏有點壓抑不住的小激動:“就是前日夜裏,我回去時路過東部碼頭,正巧見到曾記茶行的夥計正在碼頭整理貨箱,我在旁邊蹲了一會,大概夜裏子時,船便開走了。”

江寧問道:“船是往南還是往北?”

“往北。”李躍回答後,又喝了一大口水,問江寧道:“有韓大哥的消息了麽?”

江寧抿了抿唇,道:“沈三少爺托人幫忙去尋了,約莫還在途中,暫時沒有消息。”

李躍見他神色有點低落,便識趣地轉開話題道:“那餘年糧鋪還開嗎?”

江寧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聽了這話,忽然發出一聲輕笑來:“開,怎麽不開?說到這裏,還要麻煩你一件小事。”

李躍立刻拍胸脯,利落地道:“江大哥有事盡管說,不必客氣。”

江寧想了想,道:“明日你幫我去一趟工匠坊,請人将餘年糧鋪的匾額拆下來。”

“啊?”李躍一怔,詫異道:“糧鋪不是還要開嗎?”

江寧微微勾唇,輕飄飄地笑了一下:“當然要開了,只不過開得不是糧鋪。”

聽聞此言,李躍更加一頭霧水了,江寧繼續道:“你請人将匾額拆卸下來,另改成餘年茶行,改好之後,再挂上去吧。”

李躍表情吃驚道:“要開茶行?可是……”

江寧不再多做解釋,只是道:“這件事就麻煩你了,工錢到時候我會去跟工匠坊掌櫃結的。”

李躍見他這樣,便知道他心中另有打算,也不再多問了,道:“你放心,這件事我會辦妥的。”

江寧道過謝之後,躊躇了一會,又道:“那麽曾記茶行那裏,若是有什麽情況,還要勞煩你多多看顧了。”

聞言,李躍望着他,神色認真道:“江大哥太客氣了,當初我娘親病危,若不是江大哥借銀錢給我,只怕如今我娘親已經不在了,大恩大德,豈是打聽消息這種小事能夠報答得了的?江大哥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便是,我李躍雖然沒有什麽本事,但就算是赴湯蹈火,我也一定會為你辦到的。”

天色終于黑了下來,如同拉下了一張巨大的幕布,江寧站在門口望着李躍漸漸遠去的背影,面上浮現深思之色。

遠處傳來鴉叫,一聲聲,顯得無比凄清,江寧回屋的時候,無意中掃見門前廊下挂着的那盞舊舊的燈籠,忽然想起,曾經他拎着這盞小小的燈籠,與韓致遠一同走過無數次寒夜,而如今燈籠上已經落滿了塵埃,挂着的蛛絲,在晚風中微微搖曳。

才只有短短一個月零三天而已,江寧猛然驚覺,直至如今,原來也只有他一個人覺得這時間過得太漫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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