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別來無恙(下)
縣城雖小,想找到一個人卻也有些難度。
趙仁不會明目張膽地帶着他一衆手下住在同一個地方,那樣太過招搖,方才在船上向那名老船家打探時,他也說前幾日未曾有過十數人一道登船過河的事情,否則他定會有印象,那麽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趙仁并未去梨陽,二則是趙仁為免引人注目而将他的人分散了開來,他只帶了幾名親信中的親信前往梨陽。
依照我的猜測,後一種可能性較大。
梨陽畢竟只是一個小縣,現下又是傍晚,故而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還有一些小販正打算收攤,這番場景此時倒顯得有些荒涼。
我走了不久,不遠處便見到了一個客棧,恰好也餓了,便打算稍作休整,順道也可收集些信息。
這家客棧不大,但裏面布置得倒也幹淨整潔,我叫了一些菜和兩壺酒,便同此時已經閑着沒事又熱情好客的店家攀談起來。
對方顯然近日很少見到外地人,是而客棧生意也不怎麽樣,對我的到來十分好奇,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這麽一個沒有任何亮眼之處的小縣城會吸引我一個外人來此。
“在下是來尋人的。”我微笑解釋了一番,又問:“莫非店家前幾日沒見到過外人來此借宿?”
“你這麽一說,我好像有一些印象,有兩三個不像是本地人曾來這裏租了兩間房,只是他們并無一人長相似你所描述那般,何況他們沒怎麽開口說過話,所以我也不怎麽清楚,不久前也剛出門辦事去了,”店家皺眉苦想道,随即又眼前一亮:“不過他們今日出門前提過,說是明早會回,叫我們多準備幾份早點,你到時候瞧瞧,看你認不認識?”
我心中隐隐感覺應該不會有錯,畢竟店家自己也說了最近來此借宿的就那麽幾人,便也笑着應下。心知最遲也可以在明天找到他了,哪怕他刻意躲着我,梨陽縣就這麽大,他能躲到哪裏去?
再者,趙仁也不是那種遇事只想着躲避的人。
第二日早晨下樓時,店家果真已經備好早點,已經有好幾人圍在桌邊開吃,小二招呼道:“客官,廚子方不久煮了面,現在還熱着呢,要不我給您端過來?”
我開口正要應聲,忽聞身後一陣清脆的筷子掉到地上的聲音。
我猛地回頭,瞧見兩個身形有些熟悉的背影匆匆忙忙往外走,心中一瞬間便有了計較。
“哎,面不用端上來了,在下臨時有事。”同小二笑了笑,我快速離開了客棧,一眼便瞧見那兩個人影,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他們一路上繞了好幾個彎,卻都被我追上,頻頻回頭,每每回頭卻都能對上我好整以暇的目光,眼神近乎是崩潰的,最終只好幹脆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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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子,有事?”其中一人一臉不認識我的樣子,似乎想碰碰運氣:“你方才已經跟了我們一路了,不知道我們是哪裏得罪你了麽?”
“不記得我了?”我挑眉:“王平,江武,當初我們好歹也在同一張桌上喝過酒,不用這麽不給面子吧?”
見我連他們名字都念了出來,這二人自然也不好再裝下去,氣氛尴尬了一瞬,王平道:“你怎麽知道我們在此?”
“因為老天也在幫我找你們将軍,自然能找到。”我倒不介意把真相分享給他們。
二人狐疑地對視了一眼,顯然不怎麽信這句大實話。
“說吧,人呢?”我也不打算廢話,徑直道。
方才還裝着不認識的江武撇了撇嘴,聳肩道:“既然老天也在幫你,又何須我們告訴?”
我細細瞧了瞧他,似笑非笑道:“你還真是伶牙俐齒。”
江武被我看得全身哆嗦了一下,退後一步警惕地瞪着我。
“那我就把話說明了吧?”我移開視線,語氣鄭重道:“我要見你們将軍,現在。”
見他們沒有要答應的意思,我笑着威脅道:“你們可以什麽都不說,但若是那樣,你們也別想再去找他,除非讓我跟着。”
對方皺眉,也知道了我的意思,畢竟一旦他們一段時日沒去會合,對方的人自然也會尋來,到時候不怕找不着人。
“而且,”我接着又曉之以理:“你們難道覺得我都一個人找到這裏來了,還會害他不成?花洲城的人不相信我很正常,你們也覺得我會做什麽對不起他的事?”
兩人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眼中有些動容。況且他們見識過我的身手,自然知道是打不過我的,也知道我這樣下去遲早能找到趙仁。
……
那處農家小戶坐落在縣內的西南方,附近零星分布着幾家相似的房屋,院外栽種着幾株楊柳,初春時間,正在長新芽,院內養了好幾只雞,大大小小在栅欄裏到處打轉。
我站在栅欄外,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個稱不上破舊但也不怎麽好看的房子。
普通清淨,确實像是趙仁會喜歡的栖居之地。
“他每天早晨都會主動出門去買些早點和其他食材,現在也不知回沒回。”王平道。
我略感詫異問道:“他同這戶人家認識?”
“當初他們流落在外,多虧了将軍接濟,後那長子執意要報恩便入了神武軍,這戶人家搬至此地後生活的倒也安穩,也一直沒忘将軍恩情,這回有了報答的機會,自然讓将軍在此借宿了。”
對方話音剛落,我便瞧見一樣事物一聲狠狠摔到我的腳邊,咔嚓一聲斷成了兩節。
我還沒來得及瞧清那是什麽玩意,下一瞬一個小不點從屋裏沖了出來,直直撲倒那事物前,怔愣了片刻就捧着東西嚎啕大哭起來,哭得眼淚鼻涕滿臉,好不凄慘。
我這才看清他手上是只竹蜻蜓,不過現在已經成了摔壞的竹蜻蜓。
“這玩意兒滿大街都是,有什麽好哭的?”我蹲下身望着小不點。
“我只有這一個啊,阿娘好不容易花錢上街給我買的!這下壞了,阿娘再也不會買給我了……”對方見我說話毫無同情之意,狠狠瞪了我一眼,哭得更慘了。
我們三人站在原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
不單我被他哭得心煩,身後王平江武二人似乎也對孩子沒轍,這時候一個個都找借口進屋了。
我看着哭的驚天地泣鬼神的小男孩,心下也難得的有些無奈——想是他家人出門辦事沒回,否則早來收了他了。
“其實也用不着買,我現在就能給你做一個,保證不比你摔壞的這個差。”我眼尖地瞧見一旁幾根壞了的木栅欄,想想自己懷裏揣着本是用來防身的匕首,心下一動,随口道。
對方一臉狐疑,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你?”
“除非你答應我別哭的這大街小巷都聽見,路過的指不定以為我欺負你。”我有些嫌棄地看了看他一臉的鼻涕眼淚。
小不點似乎意識到他現在形象不雅觀,擡手摸了摸眼淚,止住哭聲後變了個人似的,一臉我肯定在吹牛的模樣,頤指氣使道:“那你做出來啊!”
其實我挺喜歡小孩子,否則也不會耐下性子同對方在這兒耗時間,這和我那也是半點大的小皇妹安羽有些關系,只是見這小不點翻臉比翻書還快,和以往所見那些柔順乖巧的皇家子弟大有不同,心中還是有點哭笑不得。
我伸手折了一旁看着堅固的半截木頭,掏出匕首削起來。
然後小不點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用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變魔術一般做出來一個和先前無二的竹蜻蜓,看我的眼神已經充滿了敬意。
“哥哥!你好厲害啊!你一定是我娘常說的神仙吧?”他拿過竹蜻蜓試着玩了玩,然後滿臉驚嘆地說,先前那點眼淚早被丢到爪哇國去了。
我還沒回話,結果這厮望着我誇完一句之後就又帶着竹蜻蜓到處玩去了,典型過河拆橋。
我輕笑了一聲,也沒怎麽計較,忽見那小子追着竹蜻蜓一個沒站穩被小石子絆了一下,撲通一聲往前摔去,眼見着正要落地摔個狗啃泥,一雙手牢牢接住了他。
“前幾天剛摔出個大花臉,怎麽又到處跑?”來人手上還拎着早點,望着小鬼頭一臉無奈的笑意。
小不點好像沒注意到自己剛剛差點摔了一般,沒事人一樣舉着竹蜻蜓炫耀:“一個大哥哥給我做的,比先前那個牢靠多了!”
對方聽見大哥哥一詞,神色一愣,然後忽有所感一般猛地擡頭向我站着的方向瞧來。
對上那人詫異的視線後,我笑眯眯地在晨光中行了個禮。
“趙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對方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後的反應卻不同于我先前預想的任何一種,詫異過後,他的眼中有絲驚喜一閃即逝,又似乎有重重顧慮而恢複沉靜。
只是至少沒有轉身就走,也沒有假裝不認識,而是躊躇着問道:“吃過早點沒?”
我搖搖頭,語氣帶上點委屈,道:“大早上起來見有你的消息就急匆匆過來了,如今肚子還空着呢。”
趙仁早就習慣我這時不時開腔調戲的調調,只是提了提手中的兩個冒着熱氣的紙包,溫和地笑道:“那便進屋去吃吧,這家的主人不久前下地去了,怕是要半個時辰才回。”
我自然毫不介意,跟着人一道進了屋,屋內候着倆人見我們同時進來了,對視了一眼,略微想想也能猜出是什麽情況。
江武猶豫着對趙仁道:“将軍,我們……”
趙仁搖了搖頭,将早點擺在桌上,說道:“不用道歉,我猜也能猜出個大概,他要找,你們本也就攔不了。”
我笑的眉眼彎彎,那倆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對視了一眼,趙仁只得有無奈道:“我沒怪你們,你們先退下吧。”
他們神色間松了口氣,然後聽話地離開了。
我們二人,外加一個小不點,就這樣圍坐在木桌旁吃起了早點,期間一片沉默。
那小不點不知道是不是餓着了,捧着包子只顧低頭猛吃。
吃到一半還有些噎着了,我見水就放在我邊上,便随手伸過去拿起碗準備遞給那小子,誰知道摸到另一只手,我擡頭看了眼趙仁,對方幹咳了一聲打算把手收回,我卻幹脆拉住了對方的手,改另一只将碗遞了過去。
“阿仁這些日子好像瘦了?”我拿手指在對方手心裏蹭了蹭,輕笑道。
趙仁卻沉默了,手中的早點也沒有再動。
我側眼看了看一旁吃得正酣的小鬼頭,對方察覺到我的視線,有些發懵。
我眼神指了指趙仁,又指了指門口,對方人小鬼大,神色間十分機智地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想了想看了眼手上的竹蜻蜓,似乎決定勉強遂我的意,軟軟地開口道:“趙哥哥,我吃飽了,想去地裏看我的娘親。”
趙仁似乎瞧見了我方才的小動作,哭笑不得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朝對方點點頭:“行,你小心點。”
小鬼方一走,我便擡起對方骨節分明初見時便吸引了我大半注意力的手指在我唇邊親了親,笑道:“阿仁當初不告而別,真叫我一番好想。”
趙仁聽我說完這句話,似乎看出我不會真的像表現出來這般雲淡風輕,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見他想說什麽卻又沒說,我心中有些煩悶,面上卻依舊平靜地笑了笑:“如今好容易見上了面,阿仁不解釋一下麽?”
“需要解釋麽?”趙仁笑了笑,沒有收回手,手指卻變得冰涼涼的:“你心裏清楚才對。”
我慢慢斂起笑意。
“既然清楚,又何必再問?何必還大費周章地找來?”趙仁垂眸坐在桌邊,溫和依舊,卻不再沁人心脾:“你有你需要擔起的責任,我也有,你可以為你的親人阻斷方盛派兵前往救助,選擇将我和其餘十幾人送進牢,我也需要給我的下屬一個交代。”
“明霄,我是神武軍的将軍,當初是我把他們集結起來,如今又怎麽可能棄他們于不顧,僅僅因為我個人的自私?”趙仁第一次直喚我的名字,我的心中卻無絲毫喜悅之情,他說的如此直接,把一切埋在我和他心裏的隐憂一并道了出來。
“在牢裏那天,我就明白了,事情從來沒有一開始那麽簡單。就算我喜歡你,相信你,想把一切好的都給你,可單單是我相信有什麽用?”
他說的沒錯。倘若他真的在我和皇兄的計劃下逃獄成功,然後任憑我的安排到一處安定,只會讓本就有所懷疑的神武軍下屬認為,他們的将軍被朝廷左右,遲早要被招安,人想讓他們坐牢,他們就坐牢,想放他們走,就放他們走,人心既散,再凝結起來又談何容易。
其實一直以來,我們之間的事情又豈止是“心悅”兩個字可以解決的?世間不只有我同他之間的承諾,還有他從最開始之于神武軍的承諾,還有我從出生起便背負的未嘗宣之于口的承諾。趙仁人如其名,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因為我們之間小小的承諾毀掉無數人心中的念想?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有所預想,他不是不信我,只是看得明白,卻還同我厮混了這麽久,而我呢?一開始又何嘗認真過,既未曾認真,又怎會想過這些?
趙仁看着我笑,眼神通透。
是了,他那麽聰明,怎會不明白?
我想起曾經似乎有那麽一天,我站在用兵房的門前,用最擅長的虛假笑容告訴他,我姓李,不管發生什麽,我首先是要站在我的家人那邊的,我想不起他那時的表情,只記得那雙些微發抖的手。
他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和我在一起那樣久?
我大費周章找來,想要多見他一面是一面,其實心裏何嘗不是早有預料?只是如今,那隐隐的惱怒之意卻緩緩在我心中升騰。
惱怒于對方現在一言一行看不出絲毫的留戀不舍,先前走也走得那麽幹脆利落。惱怒于他如此輕易就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
我微微冷笑,松開他的手,轉而将手中包着早點的油紙慢條斯理地疊好,口中慢聲道:“說的好,你倒是斷的幹淨?”
趙仁緩緩收回手,放到桌下,我沒有擡頭看他的表情,也不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