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狗3
程钰哪怕在安慰別人的時候也不會有任何虛情假意,不會用一些哄騙人的話告訴對方“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會好的”,這不是他的風格。與其活在虛假的自我安慰中,不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次次被心底潛藏的,發酵到冒出粘膩泡泡的恐懼和愧疚湧出來吞沒又掙紮着爬出來,不如大大方方地面對那讓人想要逃避的事實。讓一切都照耀在陽光之下,昏蒙的霧氣散去,冒着悲觀毒煙,滋生着負面情緒的沼澤也将幹涸。
但眼前這片“沼澤”顯然是太久沒見過陽光了。看着于牧的樣子和他之前的行為,程钰覺得,要不是他肯和自己說起自己痛苦的源頭,再過一段時間,或者有個微小的事件作為“火星”,于牧心裏這片沼澤怕不是會直接炸上天,順便毀掉他整個人。
還好還好,現在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他還願意和自己表露出真實的情緒,他還在試圖尋求救贖。
雖然他尋求的方向錯了。程钰想到這裏不禁嘆了口氣。救贖向來只能是自己給予自己,世界上并沒有能夠給別人帶來救贖的“神”。不過于牧這麽做也有好處,這不是就招來了一個想幫他的自己麽。
“不,您能幫我。”于牧卻一反之前的絕望,認真地看着皺起眉頭的程钰。
“什麽?啊!你是想讓我……”程钰愣了一下,之後很快明白過來于牧說的,他能幫他的意思。“你想讓我帶他們回來?”
于牧不說話了,只是盯着程钰看。
程钰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但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推銷自己這個買賣一樣痛快地答應面前自己這個絕望的小保镖。
“幾乎所有來找我做生意,召回已經去世人的靈魂,都是為了這個世界未完成的事。最常見的,銀行卡或者保險箱密碼,或者尋找長眠異鄉的親人骸骨帶回故鄉。剩下的,基本是為了滿足已亡人生前未了的心願。當然,只有半個小時,最多也就是玩個過山車,給個一直沒有機會買的玩具罷了。但是,像你這種想讓我帶回他們來就為了道個歉,悔個罪的請求,我還真是第一次遇到。”
程钰說到這裏搖了搖頭,輕嘆一聲,好像在惋惜什麽,又接着說道:“這事也怪我,我從來沒向別人說過這方面的事。後邊兩種我都不收錢的,沒道理。因為,當已亡人回到他們應該呆的地方的時候,他們對任何現實世界發生過的事都不會有記憶。他不會記得玩具的觸感,當然也就不會記得自己重回現實世界時說過,或是聽的過的話語。他們只有在被帶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才是通常意義上的靈魂,在他們本來的世界,他們的狀态基本像是一群無法理解的,像機器一樣轉動的某種……執念?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從來沒有把這個真相告訴任何人,我覺得如果來找我的人能從自己對已亡人的補償中釋懷,得到心靈上的慰藉,那不知道真相也沒什麽關系。”
說到這裏,程钰面色更加嚴肅了:“但是我看不出來你想讓我做的這件事,能對你産生什麽疏導作用。哪怕我把他們找回來,他們原諒你了又怎麽樣?你根本就還沒原諒自己,這個時候談別人的原諒是沒有意義的。”
“我……”于牧愣了一下,之後苦笑着搖了搖頭。“沒錯,如果這樣看的話,我确實是在自欺欺人。但您讓我怎麽原諒自己呢,我确實殺了他們所有人,害得任務失敗。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能美化,甚至哪怕只是淡化這件事的惡劣行徑。我現在還活着,已經是我對自己最大的原諒了。”
“怎麽,我看着像對自裁這種事接受度很高的樣子?讓你覺得能沒有顧及地和我讨論?”聽到于牧的話,程钰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刺,但又很快認識到了問題其實主要在自己,便也只能嘆氣。“沒錯,我是喜歡冒險的新奇和刺激,對死亡這件事也看得比較中性,這可能給你造成了點誤解,怨我。不過,就我這幾年我在那邊看到的,你要是想還留着一點彌補錯誤的可能,我勸你別往那方面想。那邊的人……或者說人的靈魂,是沒有未來可言的,無聊的要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的想法都是對于死亡的不了解帶來的一廂情願,其實本質上是不成立的,你明白嗎?你不可能從死亡中獲得任何的解脫感,我不是沒帶回來過自盡的人,相信我,沒有一個不後悔的。”
于牧看上去卻并沒有被他的話說動,手指交握着,手肘支在膝蓋上。悲傷少了點,卻似乎正在被突然湧上的疲憊和無力感壓得喘不過氣來,許久之後才繼續開口道:“哥,你就沒想過,如果我不在這裏,這個世界會不會對你更好一點嗎?”
“怎麽講?”程钰此刻倒成了兩人中比較理智的那個,他沒有急于反駁于牧的話,而是試圖引導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為什麽獸化能力者不能和普通人一樣被對待呢?”于牧說道。
“那又不是我們的錯,是好多人不了解又不想了解,自欺欺人産生的歧視。相當于樹了個靶子自己打。”程钰搖了搖頭。
“一直以來,各種研究都顯示獸化能力者們在使用自身能力的時候不會喪失理智和意識,這是所有能力者們的共識,也是……也是我們僅有的能夠為自己的處境找到的辯解之詞。甚至因為近些年的宣傳,大衆開始願意嘗試了解和接受我們了。如果在這個時候,我的神話奇觀是極度危險又不受控制的這件事被別人知道,所有為改善我們處境的人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諸流水。我之前的事已經讓軍隊裏對獸化能力者的态度産生了一定的疑慮,如果這件事流傳到社會中去,所有的獸化能力者都會被我連累。我從來沒有将死亡當成自己的解脫,我也不需要。但如果這能讓整個社會繼續穩定繁榮,那麽請給我一個拒絕的理由吧。”
程钰認認真真地聽完了于牧的話,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面前幾乎快哭出來的小狗對自己的認識居然是這樣的,厭惡到甚至把自己當成了整個社會前進的阻礙。笑話,程钰自己都沒覺得自己的存在打破了生與死之間的法則,就憑他也想和自己競争破壞人間常識的第一名?
“好,就憑你剛剛叫我一聲哥,終于肯把我當至親看待,我也不能辜負你不是?雖然我最想聽你叫的肯定不是這個稱呼啦……不過之後有的是時間,也不急在這一時。”程钰此時又恢複成了于牧最熟悉的樣子,和旅途中大部分時間一樣,自信,意氣風發,像是世界上沒有什麽能困擾住他。
“那麽,你現在還能摸得到那個‘開關’嗎?”程钰問道。
于牧有些疑惑,但還是回答道:“可以的,它自從出現過之後就沒有消失過。”
“他會不經過你同意自動開啓嗎?”程钰追問。
“這……這倒不會。”于牧愣了一下。“可是後續在公司進行的試驗中都顯示,在開啓之後的能力動向、強度、持續時間和何時結束,我都完全無法控制,這可不是……”
“那好,我會負責讓你接下來的人生中,不會再出現開啓這個‘開關’的需要。”程钰肯定地說道。“你在開啓這個能力之後沒有自主意識,不可能用在工作中保護人或物品。之前你給我那東西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但是八成是能暫時控制住你那個可怕能力的東西吧?還‘要是遇到緊急情況,到時候教你用’?免了!我絕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怎麽樣?這樣一來,誰能發現,誰能證明你這個能力是失控的呢?更何況你這本來也不算什麽失控。只要再也不去雪山,還怕他什麽雪崩呢?”
于牧從被程钰半途打斷之後就一直看着他,直到程钰把話說完,他也還是一動不動,沒什麽表情地盯着他看,視線倒是熾熱到像是要把對方盯穿一般。
見他沒有再提出什麽異議,程钰幹脆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湊近了繼續說道:“哎,還有一點,你一直認為那場悲劇是你造成的,還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是不是?你有沒有想過,軍隊那邊最後的調查結果是‘證據不足’,是真的只是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是你做的,還是壓根就不是你做的呢?除了影像和資料之外,你也沒機會接觸到現場吧?現在這事也沒個最終定論,咱們就也先把鍋舉着,別随随便便就往自己頭上砸,聽話。”
于牧則像是從石化魔法中恢複過來似的,緩緩轉過頭看向程钰,泛紅的眼角成功讓後者開始心裏發虛。
“那個……哎!”兩人着麽盯着對方僵了半天,程钰剛想開口詢問,就被于牧一把拉進懷裏緊緊抱着。像是怕他會說出什麽自己不願意聽的話,于牧就這這個姿勢,在還處在驚訝中的程钰耳邊喃喃地說着話,聲音的震動通過空氣振動着程钰的鼓膜,同時也透過對方的胸腔溫暖着他的心口,毛茸茸的發絲蹭着程钰的耳朵,有點癢癢的。
“我知道的,我應該知道的,您就是這樣的人啊,可是我不是。從我再一次見到史良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件事不可能再瞞着你了,不可能的。”
程钰知道他提到史良的意思。史良的動物形态是狼,由于狼人的傳說在通俗小說裏的地位,導致他也擁有一個沒辦法控制的神話奇觀,每到月圓之夜就會失去理智,以獸化狀态靠着本能行動,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而于牧表現上的反常也正是從別過史良之後開始出現的。現在知道了他過去的經歷,程钰也就明白了他到底在擔心什麽,憂慮什麽。看着和自己相似的人如此離開,任誰都會焦慮的。
“所以你不該接受的,我早就知道你會,但是你不該。我真的,真的好怕傷到你,我怕有一天這個開關出了問題,或是那東西失效了,醒來又會是……”于牧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恐懼。這是程钰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這種類型的情感流露。
程钰輕輕撫着對方的背,順手摸了摸他的後頸以示安慰,說道:“放心,以後只有你嫌棄我煩人的份,沒有我離開你的可能存在。我雖然沒什麽戰鬥力,但也沒幾個人有能力讓我死的,別擔心,我之前說過那個保命的方法,對你也是有用的吶。”
一味地安慰對方災難絕不可能發生,不如向他展示自己囤積好的物資來得有用,一味強調前者還可能給對方帶來更大的壓力。
“可是,我的‘神話奇觀’是……”于牧稍稍松開手臂,面對着程钰似乎有些焦急地想解釋什麽。
“無論是什麽,只要能殺了我的,這個手段都能解決掉。”程钰總結道。“不用……”
程钰剛說到一半,便敏銳地注意到于牧臉色一變,視線越過了他的頭側,射向了房門。
“有人來了,很多人。”于牧說道。“請您做好準備,他們大概率不是玲珑幫的人。”
話音未落,敲門聲突兀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