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地牢是被嚴令禁止進入的地方,青蓮觀弟子不敢進去,被雲蒼吩咐着各自散開了。他也有事要忙,看了眼跟着走的幾只鬼,猶豫片刻,喊住了楊錦書:“楊公子留步。”

他見楊錦書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對他的印象要好些。

楊錦書停下來,回頭問:“道長有事?”

雲蒼道:“掌門近來受了傷,身體不大好,勞煩諸位幫忙看顧一二,不要讓他在地牢中肆意妄為。”

禾棠啧了一聲:“肆意妄為是個微妙的詞,你是想讓我們保護他呢?還是想讓我們幫忙拉架?”

楊錦書示意他少說話,對雲蒼道:“闵道長救了我朋友,我們不會讓他有事的。”

雲蒼點點頭:“我留幾個弟子在外候着,若是有事,勞公子告知。”

“好。”

“多謝。”

雲蒼告退。

楊錦書輕點禾棠的鼻子:“這裏畢竟是修道人的地盤,你莫要嘴上惹事。”

禾棠捂住嘴,不敢說話了。

一起進了地牢,他們一眼便看到空中懸着的紅色怪石。闵悅君将神棍的魂魄定在半空,紅色怪石散出無數血色絲線一般的光,将神棍緊緊圍繞。

施天寧擡頭望了望這個簡陋的山洞,輕聲道:“這裏怎麽像個修鬼道的地方?”

菀娘也說:“此處陰氣極盛,非尋常修道之所。那怪石不知是什麽法寶,竟讓我覺得通體舒泰。”

“我也是。”施天寧點頭,“若不是親眼看到這裏是一出山洞,我還以為是什麽千年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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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錦書盯着那紅色怪石看了許久,面露憂色:“闵道長,這怪石……可是冥界之物?”

闵悅君轉頭看着他,點頭道:“是。”

楊錦書大吃一驚:“你從何處得來?”

“與你何幹?”

楊錦書皺着眉頭,頗為着急:“闵道長,你是紅塵中人,肉體凡胎,怎麽敢在這裏養一尊冥界法器?這可是要折壽的!”

禾棠扯了扯楊錦書的袖子:“錦書,他不會折壽的。”

“為何?”

“他說,他不會死。”

“……”楊錦書不信,“不會死?”

禾棠點頭:“嗯,他自己說的。”

奇怪的是,楊錦書聽了這話并沒有露出任何羨慕的表情,雖然驚訝,那驚訝中卻多了幾分悲憫。

禾棠有些不安,扯了扯他的袖子:“怎麽?不好麽?”

“人生短暫,豈能長生?”楊錦書嘆息,“闵道長若真的不會死,恐怕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

闵悅君聞言,微微動了動嘴角,漫聲道:“人人求長生,唯我求一死。說出來是不是很可笑?”

楊錦書問:“闵道長,這段時間你與青榮道長之間諸多争執,我等看客一頭霧水,若是不嫌麻煩,可否為我們解惑?”

闵悅君垂眸看了眼神魂游離亟待鎮魂的神棍,思考片刻,點頭道:“可以。”

禾棠頓時來了興致,準備聽一出跌宕起伏的狗血大戲,不料闵悅君短短幾段話便說盡了前因後果,回憶雖短,卻觸目驚心。

他幼時家破人亡,獨自一人在世上颠沛流離,經常挨餓受傷,有一次,他被一群纨绔子弟欺負,打成重傷,慌亂之下逃入山中,昏迷不醒,被彼時回山路過的清蓉道長所救,帶到青蓮觀細心救治,并收他為徒。

然清蓉天性不羁,雖是掌門最看中的得意弟子,受盡同門寵愛,卻輕于修道,眷戀紅塵。他精通法術,于五行八卦亦有天賦,閑來無事便跑去山下為人測字算命,換一二酒錢,去山下的酒館喝酒聽曲。他算命算得準,卻又不要重金。若是喜事,酒錢便可多上幾文,算客人打賞,可若算出大兇,便會招來客人的暴怒辱罵,甚至會在大兇應驗後前來找他算賬——因為清蓉只測吉兇,卻不會教客人如何避災躲禍。

世上哪有這樣的算命先生?于是清蓉總被人尋仇,總被人追着打,甚至有人揚言要拿他這江湖術士殺了解恨。

清蓉仗着自己法力高,嬉笑怒罵,對這些威脅不以為意,早掌握了上百種逃跑技巧,越來越像個江湖術士。青蓮觀的掌門對這個小徒弟很是無奈,清蓉的師兄們也總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于是勸着勸着也不管了,由着他胡鬧。

那時候闵悅君還小,整日見不到自己的師傅,他被清蓉丢給其他師兄學本領,幾年下來,他連簡單的測字都學不會,禦劍、寫符、招魂、捉鬼卻比其他同門更加精通。清蓉也教他法術,闵悅君學得最認真,勤學勤練,十八歲時便比清蓉本人更加運用自如。

他一心想護着清蓉,可清蓉劣跡漸多,終于引起掌門不滿。清蓉與掌門大吵一架,怒而出走,離開了青蓮觀。

那時觀中衆人只以為他又像平日一樣鬧脾氣,去山下喝幾壇酒便會回來笑嘻嘻地與大家玩鬧。

可是清蓉再也沒回來。

闵悅君在山中等了他一年,等來的是不斷上山尋仇的江湖中人。

他為清蓉擋住了這些人,心裏想着,他還用青蓮觀的名義闖蕩江湖,應當還是對這個小門派有所留戀的。懷着這一點希望,他又等了兩年。

清蓉依舊沒回來,上山尋仇的人卻越來越兇殘了。

不止是人,還有厲鬼。

闵悅君在那三年裏,修為大增,一躍成為青蓮觀最厲害的弟子。

掌門終于在第三年的夏天仙逝,青蓮觀一片慘淡。闵悅君想,掌門是清蓉的師傅,他應當不想錯過這場祭奠,于是下山尋了半月,沒尋到人。

師伯們待他一如當初,關懷備至,傾囊相授,但眸中憂色日益增多。

他二十二歲那年,師伯們命他下山修行。闵悅君心裏記挂着他的師傅,一邊修行一邊尋找清蓉的蹤跡。就這樣找了一年,他捉了許多鬼,攢了許多功德,終于找到了。他求清蓉回去,卻被清蓉視而不見,再次撇下他離開。

闵悅君還欲再追,卻收到觀中靈鴿傳信,急召他回去。

闵悅君入青蓮觀十年,從未見過觀中使用靈鴿傳信,心知出了大事。他追上清蓉,将情況告訴他,清蓉卻以為他是在使技騙他回去,不以為然。

闵悅君從未對他如此失望,記憶中那個愛護他、與同門嬉笑的師傅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即使他平時總對清蓉發脾氣,卻是希望他能收斂一些,保護好自己,只有那一次,他與清蓉大吵一架,憤而離開。

他回了青蓮觀,入眼卻是滿目瘡痍。

他的師兄弟、他的師伯們,被人殺死了,死得極其凄慘。他的師伯們擋在山門前,與人纏鬥,法術用盡,修為盡失,力竭而死,總要拉着他比禦劍飛行的師兄們渾身是傷地倒在院子裏,院子裏還殘留着法陣焚燒的痕跡,而平日裏只懂得養雞鴨種蘿蔔寫符紙的小師弟們橫死觀中,有幾個小師弟懷裏還緊緊抱着染着血跡的小兔子。

他的師伯們竭力想護着觀中弟子,然而護不住。

本就人丁不興的青蓮觀,只剩下他一個活人。

闵悅君在青蓮觀的山門施了一道法陣——平生鏡,法陣猶如一道鏡子,折射出青蓮觀三個月內發生過的所有事。

他看着自己的同門像往常一樣嬉笑着養着小動物,打鬧着要去摘桃子,背對着師伯們吐舌頭,日子過得與過去十年并無不同。可是漸漸地,青蓮觀中加強了戒備,師伯們命年輕弟子下山修行,弟子們察覺不對,不肯下山。一群陌生人闖入山中,與師伯們争吵,雙方對峙不久,對方忽然大開殺戒。

青蓮觀與世隔絕,人心淳樸,從未遇過如此兇殘之人。對方有備而來,師伯們力有不逮,終究遭遇一場大劫……

闵悅君一個人為所有逝去的同門安葬,他辟了萬骨窟,親手将同門一個個埋葬,沒用法術,用手挖坑,鮮血淋漓——如他那些逝去的同門。

他去為同門報仇,得知對方真正要找的人其實是清蓉。

手刃仇人,血債血償。然後他找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的師傅——那時他已經殺紅了眼,卻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殺的是誰。清蓉法術高深,屢次躲過,終于還是在楊家後山被他重新追到。

他殺了清蓉,恨意太深,惟願他屍身不複,魂飛魄散。

他拖着一身傷回了青蓮觀,重新整治山門,學着老掌門收留孤兒,教他們法術,教他們養雞種菜,教他們捉鬼救人,一步步将青蓮觀重新建立起來。山中拮據,他便下山去為別人捉鬼,賺了錢就帶回去養整個門派的人。

明月君的名氣越來越響,弟子們逐漸出師,可以下山捉鬼捉妖了,便随着他一同下山歷練……

聽完了他的描述,禾棠已經驚得合不攏嘴:“這……這何止是狗血啊,這……這是真的深仇大恨啊!”

他一臉複雜地看着闵悅君,原以為這個滿嘴嘲諷冷言冷語的臭道士一定是心理扭曲變态,聽完他說的,禾棠依然覺得他心理扭曲變态,可也覺得他十分可憐。

“那……那你為什麽不會死?”

闵悅君微微側首,臉上表情極其漠然,仿佛回憶中的大悲大喜已經與他毫不相幹。他語氣平淡道:“我那時候想殺他,他卻以為我走火入魔,拼了命想救我。我不知道他哪裏學的邪術,竟将我變成一個不會死的人。”

禾棠弱弱地表示:“我覺得你倆的溝通有問題……”

楊錦書點頭:“很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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