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荒南·歧舌國「二」
“緋哥哥,緋哥哥……”
是誰在叫着自己呢?
角落裏逐漸走出的靛藍身影,藏在蠶絲宮燈中的燭光和廣寒宮的月色一般薄涼,清冷得不似人間。
這本來,便不是人間呵。
奔跑而來的小人兒掐着一朵軟軟嫩嫩的梨花,還有些花瓣灑了一身子。
緋冉蹲下身捏捏那肉團團的臉,又輕輕刮刮他鼻子,問:“你哥哥呢?”
“哥哥在後面。”
小孩兒往後一指,身後走出來一個鵝黃色的身影。
緋冉煞有其事地朝他行禮,男子笑着回禮,眉目如畫,風華絕代。
先前掐梨花的孩子,一團棉球似的跑過來,抱住緋冉的大腿:
“緋哥哥,抱抱……”
緋冉一把将他抱了起來,蹭了蹭他額角,疼愛溢滿了整個胸膛:
“小離還是這麽黏人啊。”
一旁的男子雙手抱胸,含笑逗趣:
“他也就黏你一個人而已,其他人可是随便近不了他的身。”
緋冉回頭,擡眼望着男子俊朗的輪廓,滿心歡喜:
“這天庭間一帝七君十二上仙二十四仙君,就算加上雲泥般衆散仙,果然唯有小念你能将一身鵝黃穿得妙哉妙哉。”
麒念抱拳:“不敢當。”
緋冉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握住麒念的細細撫摸:
“‘龍姿鳳章,誰道無雙,玉樹風雅,且看麒郎’,這話可不是亂傳的,天庭有誰不知,麒麟二子,麒念麟離,長子麒念美姿容,為絕色?”
麒念啞然失笑,笑着搖頭:
“你只知說我龍姿鳳章,自己難道不是天人之姿?”
緋冉眼角便彎成了一個暧昧的弧度:
“不然怎麽配得上我這傾城無雙的麒郎呢?”
小小的孩童感覺到自己被忽視,小嘴一癟,将頭埋進緋冉的脖子裏使勁蹭:
“緋哥哥,緋哥哥,陪小離玩。”
擡頭的一剎那,目若秋水。
……
然後呢,然後小孩長大了,長大了的小孩雖不如麒念俊美,但一襲靛藍,又比他哥哥多了十分的生動。
再然後,再然後就是火紅的一片山頭,人面龍身的邪惡燭陰,麒念為助舜帝,縱身……
小念!
緋冉一怔,猛地睜開眼,便對上了一張五官明顯放大不知多少倍的臉。
“啊…阿歲?”
待認出了那張臉的主人,緋冉一聲“啊”咬進了嘴裏:
“阿歲,我睡了多久?”
阿歲皺着眉,一些疑惑漸漸在眼裏變得清晰。
“整整兩天。”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歲看了看鳳離,又看了看緋冉,蹑着腳尖跑出屋去。
鳳離将下巴揚得咄咄逼人,端着碗藥從桌邊走來,把碗往緋冉嘴裏一塞:
“白錦配的方子,暫時還能撐住一段日子。”
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過來:
“緋琴仙君,不知剛才您叫的是‘小念’還是‘小廿’呢?”
被聽見了?
難道阿歲會是那個表情,他以為我叫的是“小廿”吧。
緋冉深呼吸一口,端着藥,眼睛直直望向窗外:
“三兒他,已經走了兩天多了?”
就這一句,鳳離頓時瀉下氣來,拖張凳子移到床邊坐下,一寸一寸對上緋冉的眼睛: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會忍心下手麽?”
“我……”
緋冉語噎,突然就猶豫了。
一千多年前的大火又燒到了眼前,眼前霎時朦胧一片。
那個鵝黃色的身影松開自己緊握住的手,用力擁抱自己,然後頭也未回,就這樣縱身火海之中。
我怎麽能夠再失去他一次?那種痛,我再也不要忍受了!
緋冉擡頭,目光變得清冷決絕。
“這是救小念的唯一機會!”
“很好。”
鳳離突然笑了起來,笑到最後,眼底卻蕩開一片蒼涼:
“我以為,你終究會有些舍不得的。”
除了你之外,天上誰人不知,你陪着他了多久,那個孩子,就躲在你身後,看了你多久?
可惜你眼裏只有一個小念,千年前是,千年後還是。
誰不喜歡那個芝蘭玉樹般的人兒呢,可是誰又忍心看着一條鮮活的生命為了另一個人而活活消逝?
九尾狐鳳離重重閉上眼,一口銀牙似要咬碎:
“緋冉你現在的擔心,到底是為了誰呢?”
風吹過一地落花,卷起來的落花順着窗戶吹進來。
緋冉伸手去抓住一片貼到眼上,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粉雕玉砌的小人,舉着梨花奔跑。
那小人小小的個子,歡喜地抱住自己腿,一雙眼睛浸了水的葡萄般黑亮,眨巴眨巴望向自己,吵着要“抱抱”。
眼睛被手指和花瓣擋住,一些水光,從指縫間流淌出來。
風過花凋,那人呢?
那人此時狠狠地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
坐在馬上的轎夫掀開車簾,關心道:
“蘇公子可是路上染了風寒,要不我們停下來歇會兒?”
蘇廿三搖搖頭,望向窗外的眼神蔓延到看不見的地方。
“師傅,我有事需馬上到青要山,我們……還是抄小路吧?”
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掀起一場場黃沙,車身随着路面不停顫抖,便是抄小路,也花了幾天的時間。
山腰山的小鎮新安,到達時已過黃昏。
道路兩旁,簡樸的明燈初上,遠遠看見一間客棧的幡布迎着晚風不住搖晃。
蘇廿三加上兩個轎夫,要了兩盤小菜,兩只燒雞燒鴨,就着當地特有的紅蘿蔔炒白菜手擀撈面,囫囵地吞飽了肚子。
吃完後開了三間房,蘇廿三讓轎夫先将包袱帶上樓,自己卻不急着上去。
反身坐到了櫃臺,手指背輕輕在桌上敲打着,叫住正在掃地的小二:
“小二哥可是很忙?”
那小二憨厚一笑,拿起挂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臉:
“不忙不忙,客官還有什麽吩咐?”
蘇廿三的笑容從嘴角蕩漾到眉梢:
“我想問問,小二哥可有聽說過關于青要山武羅神的傳說?”
“武羅神?”
小二眼睛倏地亮了,放下掃把就坐到了另一張椅子上,答得溜溜熟:
“當然聽說過!俺們新安縣哪個人不是從小聽武羅神的故事長大的?”
一盞油燈,一杯茶,這故事一開頭,便講講了足足一個時辰。
蘇廿三放下茶杯,笑嘻嘻地望着他:
“不知這青要山的夜路是否好走?”
“客官您想晚上出發?”
小二一驚,差點打翻了茶杯:
“客官您還是等着明天去吧,那青女峰啊,就算您是白天去,也得多加小心,更甭提晚上,只怕一個不小心就摔下去,連骨頭都找不着!”
說罷暗暗咂舌,對着客人怎麽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蘇廿三想想确實也是,回房之間叫過掌櫃,加了三天的房錢。
又往小二手裏塞了一錠銀子,仔細道:
“明天一早屋裏那兩人醒來,請小二哥告訴他們,如果三天後我還沒有下來,就請他們先回去吧。”
“不下來?”
小二拿着銀子用力咬了咬。
牙疼!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小二揉着睡眼敲了敲蘇廿三屋子的門:
“客官,客官。”
敲了半晌也沒人應,推開一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已走了。
“這位爺,從來沒見過有誰這麽急的啊……”
青女峰在青要山最高最險的地方,這傳說裏,武羅神就住在青女峰上。
蘇廿三站在山頭,遠看雲海中洪波湧起,群峰若隐若現,果然有幾分仙家寶地的味道。
青天之下,一座仙府赫然出現眼前。
粉牆黛瓦,華麗非凡。
蘇廿三咬咬牙,上前扣動門扉。
一襲青衣的小童不過十來歲年紀,粉頭粉面,格外俊秀,看見有人敲門,驚得差點叫了出來。
還未等蘇廿三自報家門,便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遠遠傳來。
“将那人留在門外,眉畫你進來。”
眉畫眉畫?眉目如畫?
蘇廿三暗笑:看不出這武羅神竟也是個愛好風雅的。
小童再出來時,眉心擰得緊緊的,猶猶豫豫地說:
“我家主人說,古有慧可求道,禪門立雪,今日蘇公子來訪,至于見還是不見,就要看蘇公子的誠意了。”
話沒說完,便見蘇廿三撲通一聲直直跪下,用力朝大門的方向磕了幾下。
再擡頭時,額上一條血痕順着臉頰蜿蜒流下。
那人雙手高舉過頭頂,又重重打在地上:
“長安蘇廿三,謝神女開恩,若得神女出手相救,來世願為神女做牛做馬。”
“你的來世我可要不起。”
爽朗的笑聲從門內再次飄來,蘇廿三一驚,跪在地上不再言語。
沒想到這一跪,便是整整一晚。
山上的夜晚,滿目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像極了當初,被蘇廿三用來扔緋冉的那塊翡翠荷葉硯臺。
一樹梨花簌簌撲落,樹枝在風中隐約厚重地獵獵作響。
蘇廿三咬着牙,想到那人一張梨花似的臉,這痛,就生生忍了下去。
第二天開門的小童一推開門,便看見那位被關在門外的公子。
粉頭粉面的小童一個呵欠沒打完,生生咽在了嘴裏:
“這位公子你還真……”
蘇廿三一張臉凍得青黑,眼圈紅了,束冠歪了,有幾縷發絲在空中淩亂地四處飄灑。
看見眉畫,那人彎起眼睛,用力擠出一個笑,表現出一個欣喜的摸樣:
“慧可斷臂求道,可我還要靠這一雙手爬下山,将藥送給那人。不知仙童可否轉告神女,說蘇廿三将藥送回去,等那人好了,甘願再上青要,獻上一臂。”
笑得僵硬,笑得艱難,一點倔強,一抹蒼涼,像清明時節被雨水浸透的一片天光地廣。
叫眉畫的小童輕嘆一口氣,竟也不忍再去看他:
“進來吧。”
蘇廿三高興地一躍而起,又重重跌回地上,跌碎了笑容,只剩下淡淡的無奈:
“實在對不起,可否待我…揉揉膝蓋再走。”
很久之後,大概是一兩百年吧,天上的太白金星不知從哪兒得了面鏡子,說是能窺到過去。
那一日不喜出門的麒郎難得有了興致,緋琴仙君便向太白金星讨來了這面鏡子。
兩人看看停停,一路從夏商周看到了如今,賞花論道,格外悠閑。
到了唐朝的時候,已是夜半三更,麒念掃一眼便要往前移,卻被緋琴仙君伸手擋住了。
緋琴仙君若有所思,端端往鏡上一指。
原來這青要山武羅神家門外居然跪了一個人。
兩人饒有興趣地看了半天,那人卻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僵硬。
麒念有些奇怪,不解道:“緋冉,你說他為何要跪在這兒。”
緋琴仙君一手攬着麒念的腰,思索半晌,笑出聲來:
“自古武羅出靈藥,想來是個癡情子為救心上人而來的吧。”
白衣的仙君折扇輕搖,無邊風雅:
“也不知是誰,有如此大福氣,讓一個人甘願為他跪整整一夜。也不知最後那兩人結局如何,要是有誰願意為緋冉我……”
“要是有誰願意為你跪這一夜,你又怎樣?”
麒念輕哼一聲,裝成惡狠狠的表情瞪他。
緋琴仙君笑彎了腰,另一只手收了折扇,也摟了上去:
“緋冉得一麒郎足矣,人生若此,夫複何求啊?”
正巧這時,一陣風刮過,鏡面微微起了波瀾,水波似地層層蕩開。
緋冉眯着眼再看,卻見那人忽的轉過了頭來,目若秋水,面似桃花。
大片的月光鋪展開來,明亮如是,皎潔如是。
這是蘇廿三和緋冉,最後一次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 只要沒睡的話 都算今天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