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臨潼·三

蘇廿三看着緋冉氣急敗壞又帶着委屈的表情,咧開了嘴笑得歡暢。

看了看他肩上那個還沒消掉的傷疤,彎下腰将落到地上的被子重新鋪好:

“你睡床上吧。”

“什麽意思。”

緋冉捂着脖子,垂下眼,看着鋪在地上的掐花被子。一點疑惑浮上眉間。

蘇廿三嘆口氣,笑容随即斂了去:

“你中了毒剛好,身子虛,今晚我睡地上。”

緋冉張了張口,一眼瞥見他眼裏一閃而過的複雜神情,讪讪地點了點頭,拍了拍被子不再言語。

夜還沒過半。

月光流淌了一夜,長長短短的蛙鳴此起彼伏叫得歡暢。

緋冉聽得清楚,耳邊傳來蘇廿三沉重的呼吸聲。翻過身緊緊抱着被子,漸漸開始恍惚起來。

夢裏日光如水,梨香杳杳,帶着糖的香味的日光将時間浸透得溫暖綿長。

“緋哥哥,緋哥哥。”

藍衣的小孩一手舉了一朵梨花,兩只胳膊歡快地揮着,站在梨樹下。

“小離。”

緋冉快步走過去,一把将他抱起,重重地捏了一下鼻尖。

小孩的臉唰地紅了,雙手摟住緋冉的脖子,死死地埋在他的頸窩裏。

鵝黃色的身影淡雅地立在一邊,緋冉回頭,無奈地笑:

“我說小念,你弟弟是把我當成你們娘親了吧。”

麒念噗嗤一下笑開,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白衣男子的腰。

“胡說!”

緋冉誇張地“啊啊”躲開,一只手作勢松了松,嘴角戲谑地彎起來:

“小念你再掐狠點小離就該被摔下去了。”

麒念雙手抱胸,一雙眸在陽光下迸出道道金光:

“你舍得?”

緋冉認輸,将懷裏的孩子摟得更緊了點,拿鼻尖蹭了蹭孩子小巧的鼻子:

“這可是我最疼的弟弟啊,怎麽可能舍得呢?”

孩子埋下頭的臉燒得厲害,蘋果般彤彤地紅着,還帶着些稚嫩的童音一字一頓道:

“緋哥哥不會扔掉小離的。”

臉還埋在頸窩裏,嗓音也埋在了頸窩裏,聲音像飄了滿地的梨花般在耳邊輕輕揚揚。

小離……

緋冉鼻子一酸,雙手不自覺蜷縮起來,疼痛自手心傳來,這才悠悠轉醒。

蘇廿三正将一壺熱茶倒進茶杯裏,聽見響聲,回過頭帶着不自然的表情笑笑:

“醒了就變回昨天的樣子吧,免得被裴矽看見了。”

“三兒……”

緋冉沒動,倚着床廊輕輕靠着:

“為什麽要走?”

為什麽……要走?

蘇廿三垂下眼笑,表情被擋在陰影裏。

真是個好問題,這出戲,你到底要演到多久呢?

“去青要山。”

“青要山?”

緋冉挑眉,有些疑惑地重複了一遍。

認認真真地将蘇廿三的表情納入眼眶,一路從眉梢看到了嘴角。

心裏又一點點地不是滋味起來,像被貓撓了一爪子:

“那好,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

“我陪你。”

他不問理由,不問原因,只說,我陪你。

“好。”

蘇廿三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地吐出來,看着緋冉,笑了。

清淺得不能再清淺的微笑,在臉上靜靜停留了不到半晌。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但是只能到山腳。”

“為什麽?”

“因為……”

蘇家小少爺很是嚴肅地回頭,戲谑的笑容在臉上逐漸擴大:

“我愛上武羅神女怕你搶了她啊。”

“喲,小夥兒越來越牙尖舌利了啊。”

“近墨者黑聽過沒?”

蘇廿三将茶杯輕輕搖了搖,将姜末和鹽一同攪進茶裏遞過去,升騰而起的薄霧漸漸模糊了對方的表情。

“喝了就下樓,該出發了。”

說罷,蘇廿三想起了什麽似的,從椅子上一蹦而起,風風火火地開始打包裝衣收拾東西:

“我可不想繼續被那姓裴的纏着。”

“那好辦啊。”

窗外梨花散漫滿地,甜膩溫和的梨香和着鵝黃色的柳絮一絲絲蕩進屋裏。

緋冉将臉往蘇廿三腦袋邊湊近,臉上堆砌起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啊呀要不本公子變回本來面貌,下樓去自卑死他?”

蘇廿三手一抖,再一抖,剛準備捆上結的包袱唰一下全部散開。

伸手擦了擦順流而下的冷汗,蘇廿三頭搖得跟什麽似的說“不用不用”。

轉身嘴角抽搐:神仙都是這個樣子,還是自己碰上的只是個意外?

緋冉很是不滿地坐回床上,蘇廿三起身搬了一根椅子,坐回他面前:

“緋冉,你說的故人,是叫麒念麽?”

一口熱茶嗆在喉嚨裏,緋冉拍着胸膛,咳得難受:

“鳳離告訴你的?”

蘇廿三搖搖頭,笑着問:

“不是鳳離,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還瞞着我些什麽?”

“三兒……”

緋冉換上一副小媳婦兒似的委屈表情,望望蘇廿三,再撇撇嘴,抹抹眼,幾乎熱淚盈眶。

蘇廿三雙手抱在胸前,動動眉毛:沒用。

最後緋冉垂眼看了看被角,擡頭的一刻笑得好似自嘲:

“如果我足夠強大的話,小念也不用犧牲自己了,什麽封印百獸,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也只是想救小念而已啊……”

蘇廿三從沒見過緋冉這樣嚴肅的表情。

“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千年,人們只記得那只作怪的妖獸燭陰,和封印百獸的神仙術士,卻沒人懂得去感激,事實上人們已經忘了,那個将自己作為結界,封印百獸的麒麟麒念了。”

“當時的燭陰,在長留山下沉睡了多年,力量,靈力,甚至修為都遠遠高于那些術士之上,天帝派下我與小念協助舜帝。”

“麒麟是天上的神物,是神的座騎,力量強大,但就是這樣,光憑我們的修為,要将百獸完完整整地封印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後小念為了完成任務,縱身躍入火海之中,以自己為結界才勉強将百獸封印住了一千年。”

“所以對于我來說,封印百獸只是因為要救出小念,如果這次我的力量足夠強大的話……”

“不過過了一千年,誰知道呢,就像現在,還有誰記得小念呢。”

“不,有人記得。”

蘇廿三慢慢将轉過去,死死盯着緋冉,一顆水珠沿着下巴滑下來,吧嗒一下碎在地上。

“三兒。”

緋冉皺了皺眉,探手想去擦,蘇廿三撇過頭去,一手捋了一下臉:

“沒事,我只是想不到,緋冉你原來還是個癡情種子啊。”

“三兒!”

眼淚撲簌撲簌往下落,蘇廿三搖了搖頭,避開緋冉伸過來的手:

“你知道我去青要山,那個武羅神說了什麽麽?”

“她說那一年,你和麒念一同賞花,一句‘雪月花時最憶君’羨煞了旁人。”

“她說就連去嫉妒你們,都是對你們的亵渎。”

蘇廿三擡起眼,微微笑:

“這種事,你為什麽不能早一點告訴我呢。”

如果早一點告訴我,也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緋冉眼神失去了焦距,只是迷茫地看着他。

半晌,蘇廿三先起身,拍了拍收拾好的包裹:

“既然收拾好了,就走吧。”

緋冉和蘇廿三下樓時,裴矽仍舊毫無新意地準備吃午飯。桌上意味深長地擺了兩雙筷子。

你還算準了我這時候下來啊……

蘇廿三下巴抖了抖,一顆冷汗圓潤落地。

看見蘇廿三,裴矽興沖沖地站起來打招呼。一眼瞥見緋冉,又煞白了臉,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作罷。

緋冉搖着折扇晃啊晃地晃到了桌子前面坐下,蘇廿三坐下後,一眼望見了緋冉面前那盆子粉蒸肉,皺了皺眉,将自己面前的紅豆糕換了過去。

裴矽臉更白了,嘴唇哆嗦着問:

“三兒你不是喜歡吃那個紅豆糕的麽,我是專門……”

誰喜歡吃那個了!只是一時習慣了點一份改不過來而已而已!

蘇廿三甩甩袖子,将袖口挽起來,看了一眼裴矽,憋着一口氣發不出來:

“吃膩了,想換個味道。”

哦。

裴矽垂頭喪氣了幾分鐘,思維又過渡到了其他地方:

“那麽三兒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是……”

“洛陽!”

異口同聲的回答,裴矽臉上一紅一白,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淡粉色的指甲捏着筷子在眼前一晃一晃,暖黃的日光輕輕淺淺地落在上面,像嵌了一片月亮。

蘇廿三抓着筷子,看着緋冉桃花兒花兒瓣似的手指,心裏想着還有多少這樣的日子,面上就傻傻地愣了。

“啪”

一筷子木耳肉絲落進碗裏,緋冉的目光随即飄了過來:

“三兒?”

這一聲下去,語調裏的熟稔就連傻子都聽得出來,裴矽臉上徹底變成了白色。

大概見自己已經沒希望了,抖抖袖子,将碗一推就說告辭。

緋冉看着裴矽越走越遠的背影,一貫的吊兒郎當斂了下去,眼裏聚集起一股擔憂:

“還在想早上說的事?”

“沒,沒有。”

蘇廿三搖了搖頭,那片粉色的指甲越發耀眼地在眼裏晃悠,忽然間恍惚還是在蘇府裏,他坐在戲臺下,臺上的人唱得歡暢,他剝一顆杏仁,他笑得眉飛色舞。

心中一痛,眼裏彌散開一股悲哀,面上還是平靜得很:

“我在想,是往哪條路走比較好。”

作者有話要說:

心情糟得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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