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殷淮夢醒了。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他給江随瀾彈曲子,給他戴镯子,雲片糕在江随瀾的懷裏亂蹭,他的手掌貼過去,感受江随瀾腹中的生命。

一晃神,江随瀾不見了,只剩下雲片糕,喵喵叫着。

樓冰在背後叫他:“師兄。”

他睜開眼,那張臉映入眼簾。

樓冰和臉和江随瀾的臉當然相似,都白,臉小,下巴的弧度極像。區別也很明顯,樓冰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更豔;江随瀾的桃花眼微微下垂,很漂亮,透着些許狡黠的無辜。

但直到樓冰重新出現開始,殷淮夢才逐漸意識到,兩人相差多麽大。

他才發現,過去對着江随瀾的臉回憶樓冰時,樓冰已經在他記憶中慢慢模糊,被江随瀾取代了。

殷淮夢撐着地面坐起身,發現他上身赤.裸,胸口的劍傷被做了包紮,藥味濃郁,他聞出來是一品閣的上好傷藥。

“師兄,你醒了。”

殷淮夢環顧四周,雖處于洞穴深處,但這裏并不暗,上空懸着太陽一樣明亮的東西,散發着熱度。“太陽”下是一淵寒潭,幽幽的,水面上浮着淡淡的煙霧。

“這是哪?”他嗓音還是啞的。

運功內視,體內魔氣正在有條不紊地修複經脈和丹田。殷淮夢怔了一瞬,似乎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桓洲山林,芳流洞。是個小地方,沒什麽人知道。”

“為什麽會在這裏?”

樓冰從乾坤袋中拿出靈具,熱了一碗藥粥,端給殷淮夢,微微笑起來,說:“我想帶你來看看,我小時候,在這裏住過一陣子。洞中雖然簡陋,但靈氣與魔氣都很濃郁,适合閉關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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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夢注視他,須臾道:“你恢複記憶了?”

樓冰愣了一下,說:“是。”

“修為也恢複了?”

樓冰搖了搖頭:“三成。”

殷淮夢沒有接他手中的藥粥,而是站起來,把衣服穿好。

樓冰跟着站起來,語調很輕:“師兄,你要做什麽?”

殷淮夢說:“離開這裏。”

他往洞口走,樓冰盯着他,幾乎要把手中的藥碗捏碎。

這時,從水潭中浮起一個人,是個少女,柔柔地說:“出口不在那兒。”

殷淮夢回過頭,那少女從水裏伸出一截白得吓人的臂膀,往另一個方向一指:“在那邊。”

她長得和樓冰很像,更妖豔、嬌小。她從水裏站起來,身上裹着深藍色的衣服,貼得身材玲珑有致。

殷淮夢移開目光。

樓冰說:“這是我的妹妹,樓雪。”

殷淮夢點了點頭。

樓雪邁着一雙長腿從水裏跨出來,興致勃勃地給殷淮夢帶路:“在前面,有條小路,一直通到外面的山谷。”

那條路的水能淹到殷淮夢的腰。

三人在水裏走了一會兒,沒多久,殷淮夢眼前豁然洞開。

這是一處小天地,芳草鮮美落英缤紛,樓雪朝他二人揮揮手,笑眯眯地說:“你們玩得開心,我先回去了。”

殷淮夢微微蹙眉。

什麽叫“你們玩得開心”?

樓冰帶他看此處風景,有良田,有屋舍,有水流,有白兔,還有琴。

他對殷淮夢說:“師兄,這裏什麽都有。”

還有我。

殷淮夢漸漸意識到他在想什麽,荒唐道:“你怎麽能……”

樓冰說:“師兄,江随瀾和你做過什麽我都一樣可以做。”

他傾身吻他,雙手攀上殷淮夢的腰與肩。

越貼越緊,微微喘息。

殷淮夢猛地後退,推開他。

他閉了閉眼,說:“師弟,何必呢?”

樓冰眼眶通紅,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你明明是先愛我的。”

他急切而悲傷:“是我先成了你的師弟,是你先喜歡我,是因為我,你才會選擇和我長得那麽相像的江随瀾。難道不是嗎?既然如此,如今我已經在這裏了,為什麽你卻不再來愛我?”

殷淮夢低聲說:“是,的确如此。”

樓冰忽然笑起來,說:“師兄,你總算承認你喜歡過我了。我一想到我曾經離我想要的那麽近,只是因為……只是因為……竟然這樣錯過了,我就不甘心。”

殷淮夢想,他曾經距離和江随瀾結契、永遠在一起也那麽近。

他也錯過了。

“我想不通,”樓冰說,“怎麽也想不通。明明那天你看到我還是那麽高興,你擔心我的傷勢,你用靈氣為我鎮痛,你抱着我睡覺……你怎麽能變得那麽快?”

殷淮夢沉默不語。

“從別人口中我聽到的,好像是你懷念了我百年,”樓冰慘然笑道,“怎麽我真正到了你面前,你竟棄若敝屣?”

殷淮夢驀然擡眼看他,說:“師弟,你可曾聽到,當年我以為你死了,沒過多久,就有了江随瀾。”

樓冰怔了怔,說:“聽說了。”

殷淮夢緩緩說:“你有沒有覺得……那個時候,我已然是‘變得很快’?”

樓冰忍不住辯解道:“你只是太想念我了,只是失去了我太痛苦,所以才找了……江随瀾。你找他是一種慰藉,為了緩解痛楚,所以……我不會怪你。”

殷淮夢低聲說:“我本也是這麽以為的。”

他盯着樓冰,緩緩道:“可是,若真愛一個人,怎麽會找替代品。這對前面愛的那個是亵渎,對後面愛的那個是侮辱。”

樓冰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殷淮夢的意思是他從沒有愛過他麽?

半晌,他才說:“我什麽都不在乎,師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想,如果我能和師兄在一起,那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殷淮夢嘆息一聲。

他轉身,想要離開,卻發現順着水流走下來的洞口已經凝結成了冰。

山谷上方也被一層薄薄的冰凝蓋住了。

樓冰說:“師兄,我知道,你也不是一開始就喜歡江随瀾,只是你們在一起親密無間地相處了那麽久,才有感情。你和他能有,和我也能有。”

整座山谷,都是樓雪的域。

殷淮夢嗅到了其中強烈的妖的味道。

他祭出琴。

被煉作本命琴之後,江随瀾為他做的這把琴就可以随時融進他的血液,不再是凡琴。

殷淮夢撥動琴弦,樓冰出劍,劍氣狠狠砸向琴。

他是不舍得傷師兄的,但實在看不慣這把琴。

毀了琴,師兄沒有武器助力,再有樓雪幫他,一定可以将師兄留住。

琴音如刃。

魔氣伴随着琴聲掀起音浪狂風,山谷中花草瑟瑟,回蕩着悠揚中透着悲涼的曲調。

師兄的琴聲也與過去不同了。

樓冰握緊劍,想,過去師兄的琴哪有這樣多情,這樣悲情?

師兄本應無欲無求,本應高高在上。

兩三招來往,山谷已面目全非,樓冰已無法支撐。

他心知,以他目前功力,沒有重傷,已是殷淮夢留手的效果。

一時間,樓冰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嘆。

高興師兄到底沒有徹底厭他,嘆息師兄竟是鐵了心要離去。

“哥哥,你真沒用啊。”

樓雪從被冰住的洞口現出身影。

這時,殷淮夢已用琴聲在山谷上空的冰蓋上砸開了一道裂紋。

氣溫陡然降了下來。

殷淮夢走出桓洲山林時,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

他發梢的冰堪堪融化,在往下滴水,身上的血氣一路吸引了無數妖獸,他撐着一口氣,一口想見江随瀾的氣,殺了出來。

桓洲與蹇洲之間隔着缇洲。

兩洲距離,便是青鳶,也要一日。

可現在殷淮夢甚至沒辦法召青鳶。雁歧山的青鳶識靈氣往來,它們認識作為仙修的殷淮夢,但不認識如今這個魔修殷淮夢。自然不可能為他所召。

桓洲有馭獸所,可以租借做腳程。

殷淮夢走進一家,捧出一大把上品靈石,啞聲說:“我要最快的,最好的,要認識路,去蹇洲碧城。”

店家一邊應答,一邊差夥計去尋附和他要求的獸,一邊擔憂道:“客人,你這傷勢還要連夜趕路?不若去休息一晚吧?旁邊來福客棧後頭就有家醫館……”

“不用了,”殷淮夢低低咳嗽了一聲,說,“請快一點。”

店家催了催,很快牽出來一直小覓雀。個頭不大,最多坐兩個人。但速度是出了名的快。

“從這到碧城,用不了一日夜,到了地兒,您拿掉系在它腳上的這符,它就會自個兒飛回來。”

“好。”殷淮夢把靈石留下,翻身上了覓雀就走。

店家哎哎道:“用不了這麽多上品靈石啊……”

夥計說:“這人是傻的麽?”

店家說:“有什麽事着急吧。你多待一陣就知道了,這種人不少,趕忙起來,連同路人直接落這兒的也有呢……”

燈節過後的碧城恢複了平常。

繁華熱鬧只剩些許餘韻,路邊沒什麽攤子,行人也少,只是家家戶戶都挂了花燈,都熠熠亮着。

殷淮夢一落地,來不及把覓雀腳上的符扯掉,就直奔那座橋去。

江随瀾當然早就不在橋上。

殷淮夢不知道江随瀾可能在哪裏。

他只能抓着路人一個個地問,你知道江随瀾麽,你知道江随瀾在哪麽?

“你找随瀾?你是誰?要做什麽?”

殷淮夢快要絕望時,年輕女子懷疑地打量他,連問他問題。

“你知道他在哪對不對?”殷淮夢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我叫……殷淮夢。”

“殷淮夢?”吳荷皺眉,“你和随瀾什麽關系啊?”

世人只知孤琴,不知殷淮夢。

“我和他……是……”這是不知道第幾次了,殷淮夢發現,自己竟和江随瀾沒有一個可以脫口而出名正言順的關系,本可以有的,那時踏月問他……

他閉了閉眼,說:“是師徒,曾經是……師徒。”

吳荷把殷淮夢帶到了書樓。

“小瀾住梅花院,”吳荷嘆了口氣,說,“仙尊,你與随瀾的事我不知曉內情,也不知道帶你來他會不會怪我,只是我看他自來碧城就一直情緒低落,平日雖強撐着,但大家都能感覺到……我是希望你能讓他開心起來的……”

推開梅花院的院門,地上紛紛揚揚落滿了紅梅。

院落寂靜。

殷淮夢克制着激動。

“小瀾,睡了嗎?”吳荷叫了一聲。

沒有回音。

院子是暗的。

吳荷敲了敲門,什麽動靜都沒有。

殷淮夢意識到了什麽。

他鋪開神識,掃了一遍院落。

空無一人。

“他不在,”殷淮夢茫然道,“他不在這裏。”

吳荷推門而入,點亮屋中桌上的一支蠟燭。

桌上放着一張花箋。

江随瀾說,多謝書婆婆和吳荷這幾日的照顧,他在這已被要躲的人發現,因此準備和朋友去另一個地方。

殷淮夢看着那幾個字。

“要躲的人”……是他嗎?

他環視這間屋子,這裏有江随瀾停留的痕跡。曾遍布江随瀾的氣息。

然而現下一切歸于冰冷和沉寂。

因為他的到來,是那樣不被期許。

“仙、仙尊——”

殷淮夢忽然跪倒在地,把吳荷吓了一跳。

她說:“您、您怎麽了?受傷了?很嚴重嗎?要不先沐浴換身衣服?”

殷淮夢雙手掩面,無聲地,無聲地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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