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季洲四面環海,與大陸不相連,靈氣不足,其間往來的修士少,因此顯得閉塞。

狂揚說,魔修沒有攻打季洲的計劃,季洲四周的海洋又是天然的屏障,能夠隔絕一部分魂火之間的感應以及追尋氣息的法寶效果,所以江随瀾待在這裏,算得上安全。

“江微過去住在這座城裏。”狂揚帶着江随瀾隐匿在雲間,低頭看芸芸衆生。

凡人壽命對于修士來說雖如朝生暮死之蝼蟻,但這些凡人在他們有限的生命之中,卻活出了別樣的盛大壯麗、熱鬧風趣。

“江微很喜那家裁縫鋪的衣裳,此前我也說過,魔淵的人是沒精力在乎衣裳好看與否的,江微自然也沒見過。來了季洲,他看到後就說,他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衣服,自此就總換新衣裳穿。江微來時,那家裁縫鋪是父親帶着兒子做,如今裁縫鋪還在,也是父親帶着兒子,但這回的父親,已是上回兒子的兒子了。”

江随瀾撐着腦袋,一邊聽一邊點頭。

“凡人正是以血脈延續生意經營,道義夢想。”

江随瀾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他說:“這樣也很好。”

狂揚笑道:“是啊。季洲什麽都好,可惜不宜修煉,靈氣與魔氣都匮乏。”

江随瀾無所謂地說:“沒什麽關系,我已入境,壽數長了好大一截,足夠了。”

他向來在修煉上是沒什麽野心的。

狂揚噙着笑意看他:“我就說你修魔,會一日千裏。”

江随瀾低頭說:“我自己都沒想到,修煉竟然會是這樣吃飯喝水一樣簡單自然的事情。在……雁歧山時,我總是費老大的勁才能進步一點點,師尊曾經抽空指點過我,還探過我的經脈,只是什麽都沒檢查出來,只以為是我不夠努力。我見不得他失望的神色,那時候真是覺都不睡了,只要是不用陪師尊的時候,我就打坐修煉,吸收靈氣,化為己用,充盈丹田,想要晉境。但我怎麽修煉都不夠,總是事倍功半。後來……師尊不在我面前提修煉的事,我也裝着不在意了,就當是我偷懶吧——其實我真的以為是我還不夠努力。好長一陣子,我都因此而異常沮喪。”

江随瀾笑了笑,說:“誰想到我只是用力的方向錯了。人家修煉是往前跑,我修煉是背着二百斤的包袱往前跑,速度自然不能同喻。”

狂揚說:“好在如今總算找對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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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随瀾說:“是啊。”

他轉過頭認真看着狂揚,說:“謝謝你。”

狂揚道:“不用客氣。”

他帶江随瀾走下雲端,未免驚擾凡人,尋了個角落悄悄落地。

“凡間吃食也有趣,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可辟谷,對吃喝沒甚麽欲望,也就沒甚麽研究的動力,凡人不同,有些人,短暫的幾十年壽命,盡研究吃了,倒有些新奇的玩意兒。”

江随瀾在狂揚的帶領下試了好些吃的。

酸甜苦辣鹹,各種模樣的,他尤其喜歡各類糕點。他對狂揚說:“我那貓,叫它雲片糕,便是我小時候在碧城,最喜歡吃那一種糕。雪白的薄薄一片,又甜又糯,吃多少都不膩。”

如今貓跟在他身邊,乖得不得了。

“真奇怪,”江随瀾歪着頭撓了撓它的後頸,“怎麽就跟換了個貓一樣。我離開雁歧山,從沒想過帶雲片糕走,它平日是真的不大搭理我的。”

狂揚想了想,說:“或許你身上白迆血脈被激發的緣故。白迆是魔神,又有蛇身,與動物之間許是有什麽特別的感應。”

江随瀾點了點頭:“有可能。”

他們從城頭走到城尾,狂揚帶他在一座生草的院落停下腳步,說:“這座院子,就是百年前,江微與宋從渡同住。”

“宋從渡?”

“對,你的另一個父親。”

他推開門,門上已結着厚厚的蛛網。

江随瀾好奇地看着,還伸手去抓了一縷。

殷淮夢極愛幹淨,小銀峰常年不染纖塵,修士做的虛境故事,也不會呈現這樣雜亂老舊的特屬于凡人聚居之地的質感。

狂揚見了,說:“你倒是什麽都好奇。”

江随瀾羞赧道:“我見得太少了。在雁歧山上……”

他嘆了口氣:“你瞧,我說點什麽,總說到雁歧山,要麽就是碧城,我長這麽大,統共就最常待過這兩個地方,所有的回憶和經驗都與之有關。”

狂揚說:“不必妄自菲薄,有人從生到死都只住一洞穴也能悟大道飛升,有人走遍九洲乃至十洲都過不了迷境。”

江随瀾笑了笑:“那我便接着說罷。在雁歧山上,除我以外的師兄弟、師姐妹乃至師侄們,都會有例行的下山歷練的任務,随着修為境界而劃分任務等級,他們每回做完任務回來都有好多可講的事,那時我還跟着雁歧山上修煉的大課,每次聽都很羨慕,盼着什麽時候可以做我的任務,但與我同上課的都做完回來了,還沒派到我。我去問先生,先生說,‘孤琴仙尊叮囑了我,叫我不必給你派任務,免你在外受傷;修道上有什麽問題,你都可以問他,若想下山,也可随孤琴仙尊同去。’說是這麽說,可後來帶我下山的次數寥寥可數,也走不遠,停不久,差不多什麽都看不到,什麽人也認識不了。”

“所以現在看看這些,開心麽?”

江随瀾點頭:“開心的。”

他們慢慢在院子裏走了一圈。

院中草都長得齊腰高,可見這宅院荒廢了許久。蟲子在草間簌簌地動,江随瀾還發現了一只灰褐色的兔子,他一動,兔子“咻”一下就蹿沒了。

雲片糕從他肩上下來,擡着下巴歪着頭,凝視着不遠處空地上啄草籽的麻雀,躍躍欲試地要撲。

江随瀾沒有管它,随意找了間屋子,推門進去。

恰巧是一間書房。

江随瀾對凡間的書也很感興趣,他掃了一眼書桌,又在書架上看起來。看了半晌,默默退開了。都是些他看不太懂的,經世治學之類。

轉頭桌邊有一只畫簍子,簍子裏放滿了畫卷。

他随便抽了一卷,撫掉書桌上厚厚的灰,又抖掉畫卷上的灰塵,緩緩展開畫卷。

畫的顏色微微褪了,但年輕男人的容顏仍然栩栩如生,百年前的英俊與溫柔撲面而來。

只一眼,江随瀾就意識到了,這畫中人是他父親,江微。

江随瀾發覺,自己和江微長得并不多麽像。

江微雖然在執筆人手下氣質溫柔,但模樣是毫無疑問的、充滿攻擊性的豔麗。樓冰也帶着幾分豔,但一來二人模樣不似,二來樓冰到底是凡塵的漂亮,江微則是……

江随瀾想到,狂揚說,江微是白迆,而白迆是貶谪至人間的魔神。

江微的漂亮,完全可以說是魔神的漂亮。攝人心魄,看一眼,就容易叫人神魂颠倒。

反觀自己,只顯得寡淡幼稚。

江随瀾手指摩挲過那張臉,低低叫道:“父親。”

他把這一卷畫放在旁邊,從畫簍裏拿出另一幅畫看。

第三卷 、第四卷、第五卷……

一共十六卷畫,全是江微。卧榻的江微,采花的江微,抱兔的江微,吃糕點的江微,摘葡萄的江微,對鏡梳妝的江微,踏青的江微……懷孕的江微。

江随瀾看着那副畫,呆了好一會兒。

所有的畫,都能看出畫畫的人對畫中人的深情,哪怕是對于凡塵人而言,荒誕離奇甚至可怖可懼的男子有孕。

狂揚卻說,那魔物化形化的男身,懷胎生子,被視為怪物,趕出了季洲。他那愛人,也與他斷絕了關系,更不想認那怪物生的孩子。

江随瀾擦掉畫卷上的灰,凝視着畫上蓋的紅色印章。

宋從渡。

畫中人姿态如此多樣,畫外人又是怎樣的人?

從渡,随瀾。

父親為他取這個名字時,還愛這個凡人嗎?

“在看什麽?”

狂揚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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