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嘉奕睡得很舒服, 睜開眼時頭疼已經消失,除了有點暈,先前那種胸悶乏力的感覺一掃而空。

剛醒來她恍惚過頭還以為自己在家裏。

車還在開, 車窗外的天空布滿橘紅飛雲, 仿佛全部在朝西方地平線奔湧墜落, 高空的雲朵間隙漏出夜幕, 幾顆星初露端倪,亮度是城市裏偶爾見到的黯淡星光的好幾倍。

沈嘉奕:絕。

“醒了?”一個低沉聲音響起。

沈嘉奕對上顧宸的視線, 夕光映照下,他一半臉成了淡金色,另一半臉在淡藍色的陰影裏,像奇幻密林中走出來的精靈式人物。

沈嘉奕都沒發現自己看呆了一瞬,近距離下, 毫無遮掩的眼神和表情變化被顧宸看在眼裏。

顧宸臉上淡漠,眼神卻帶着不自知的溫度。

“晚上開夜車不安全, 前面是西麓林區,旁邊有個村鎮,暫時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走。”他看着沈嘉奕說。

沈嘉奕:“噢。”

顧宸忍不住笑了一下, 這一笑十分驚豔, 沈嘉奕近乎看呆。

但微笑持續不到一秒半,顧宸就收斂了表情,淡定道:“醒了就起來,我腿被你壓麻了。”

過了十五分鐘, 他們到了西麓鎮, 這裏海拔比瑪原低很多,沈嘉奕又活蹦亂跳了。

向導幫他們找到了一處民宿, 因為西麓是然喀最适合觀星的地方,還有馬場,游客常來,民宿的條件也相當不錯。

天色已晚,沈嘉奕擡頭看着天空,震撼了:“星星好大!”

顧宸順她目光看過去,星星的确如鑽石一般大,争先恐後閃爍,構成璀璨壯闊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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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臺妹子見了,馬上滿臉笑容開口介紹——

“這個季節是淡季,客人不多,我們民宿的特色觀星标間空了一間,露臺上有高倍數天文望遠鏡可以看星星,比花很多錢出國去看星星劃算多了,等晚上熄燈了,那景色簡直不提了!能把人美哭!”

沈嘉奕看向前臺妹子,臉上寫滿了心動,但是……标間?豈不是她要和顧宸住一起?

沈嘉奕倒是真的無所謂,但她顧慮自己主動提出來,顧宸怕是要誤會,沈嘉奕看向顧宸,猶豫着沒開口。

前臺妹子見她心動但猶豫,趕緊趁熱打鐵:“哎呀美女錯過這村沒這店了!我們的房間非常幹淨,都是一次性床上用品,每天都會全面消毒,和那些亂七八糟的酒店不一樣,情侶住着絕對方心!”

沈嘉奕:“……”對方跑偏的重點讓沈嘉奕更加難開口。

顧宸随意道:“你很想看星星?”

沈嘉奕很快點了點頭。

“那就一個特色标間,另外再定一個普通标間。”顧宸對前臺說。

“普通标間就在樓下,特色标間在三樓,”前臺妹子行雲流水完成了訂房操作,笑容可掬雙手奉上房卡,“這是您的房卡請拿好。”

于是乎沈嘉奕有幸入住了西麓本地最好民宿的最好房間。

一進去,她就被一整面落地窗外的木地板鋪就的三角形露臺驚呆。

一張很矮的原木桌,四個圓敦敦的木椅,上面鋪了軟墊,椅子邊擺放着一架看起來并不算便宜的天文望遠鏡,角度正對準星空。

沈嘉奕歡脫地小跑到椅子邊坐下。

顧宸看着她湊近鏡頭,一動不動,不發一語。

過了幾秒,沈嘉奕緩緩轉頭看向顧宸:“這個怎麽弄啊?”

顧宸似乎是想笑,嘴角動了動,走了過去,拖了把椅子坐到沈嘉奕旁邊。

他都沒怎麽研究望遠鏡,直接調試出最清晰的模式,讓沈嘉奕看到了星座群。

“好像有流星!”沈嘉奕時不時就發出一個哇,眼睛粘在鏡頭上舍不得挪開,看了五分鐘,想起旁邊有個上司,把望遠鏡讓給顧宸,意思意思地客套了一下,“顧總,你來看。”

“你自己玩吧,”顧宸随手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以前上學的時候,我跟……去格裏菲斯天文臺看過,看過幾次就沒什麽感覺了。”

沈嘉奕注意到了他可疑的消音。

“是跟女朋友去的?”她饒有興致地問。

話出口才意識到不該問。

但沈嘉奕沒有說“不好意思我僭越了”,她看着顧宸,顧宸也擡眼看她:“你好像對我的感情史很有興趣?”

“……”沈嘉奕意識到這是個機會,一線長久盤旋在心頭的念頭破土而出。

反正她只是問問,顧宸要是不想回答,她也勉強不了。

“顧總,我能問個問題麽。”沈嘉奕清了清嗓子,用一種笑容柔和特別無害的表情看着顧宸。

顧宸靠向椅背,似乎看清了她那點心思,神态淡定:“你問。”

“你的書扉頁提到一個人,”沈嘉奕控制着語氣,“Quinn An Xsu,她是誰呀?”

顧宸眉毛擡了擡,像是沒料到她會問這個。

兩人之間無聲三秒。

沈嘉奕清楚看見顧宸眼底漾開一縷似笑非笑。

但很快,這樣的笑意消散了。

“你覺得是誰。”他不答反問。

“前……女友?”沈嘉奕鬥膽猜測。

顧宸眼神越發帶了點微妙。

沈嘉奕被看得很不自在,她的話确實讓她顯得對顧宸感情私事特別感興趣似的。

剛要打個圓場,顧宸就冷不丁開口了:“徐奎安,我同母異父的哥哥。”

“……”沈嘉奕措手不及。

“他死了。”顧宸眼神淡然,繼續語出驚人。

沈嘉奕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啊……顧總,抱歉,我……”

“你道什麽歉,這件事跟你又沒關系,”顧宸扯了下嘴角,“你想聽嗎。”

沈嘉奕沉默一瞬,點點頭:“想。”

顧宸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段經歷,像一出斷斷續續的評分不高的十集不到就戛然而止的短劇。

他想不到任何深刻的理由,讓自己去诠釋這段經歷的意義。

非要說就是沒有意義。

但他卻在內心的房間,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着投影儀把這段經歷的畫面投放到屏幕上,好比徐奎安和他第一次認識,雙方生疏敵意的态度,到後來和緩下來的關系,那些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跳幀最後猝然休止的一幕。

一遍又一遍。

現在他打開了房間的門,沈嘉奕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地走了進來,坐到他旁邊,陪他看這出無聊的卻沒辦法按下停止鍵的短劇。

顧宸垂下眼睛,再出聲時,聲音比他自己預計的平淡多了。

“一開始認識徐奎安,是在我大一,酒吧裏,兩邊人發生了沖突,我打了對面的人,那人是他朋友,他出手揍我,最後兩個人都進了警察局,我們給同一個人打了電話,就是我導師希萊。”

“導師趕過來後,我才知道,徐奎安是我導師的兒子。”

“導師把我們兩個人罵了一頓,我們站在他家裏聽訓,徐奎安打架技術不如我,兩只眼睛全紫了,還想打我,導師安排我們進他的研究組,每天拿任務砸我們,還必須合作完成。”

“後來也沒別的,就是每天被迫一起做學術,過了一年,我跟他關系就緩和了很多,稱不上朋友,但比其他人有共同語言,某些方面他比我更擅長,脾氣也是真暴躁,我的方向是學術,他的方向是市場,他一直想把我拉過去。”

“我大四畢業那年,春天幾個人約着去旅游,我邀請了徐奎安,徐奎安就跟着我們,然後在一個城市看百貨節日游行,花車走到一個街角,發生了……襲擊和暴炸。”

“徐奎安一把把我掀翻在地上,一塊比人還大的車皮砸到了他頭上和身上。”

“我們都受了傷,但他是重傷,失血很多,需要輸血。”

“醫院發現我們血型對得上號,用我的血給他輸血。”

“但沒用。”

“他全身多處骨折,腦水腫,休克狀态撐了兩天,走了。”

“他的死對我導師打擊大到超過所有人想象。”

“醫生決定告訴我,他們發現我和徐奎安存在血緣關系。”

“我去問了導師,才得知徐奎安是被領養的。”

“領養的時候,他已經十六歲,人很叛逆,但非常聰明。”

“我媽還在念高一就生下徐奎安,她那會還是個孩子,不想撫養嬰兒,把徐奎安交給了兒童機構,兒童機構給徐奎安找了好幾個領養家庭,每個徐奎安都待不長久,生活一直颠沛流離,獨來獨往,直到十六歲遇到我導師。”

“希萊夫婦是和他相處最好,走到他心裏去的監護人,他唯一承認的養父母,他人生剛展開了一小半,就為了救我,死掉了。”

顧宸的講述一直沒有中斷過,直到這裏,他才停頓了一下。

沈嘉奕感覺到他身體的起伏也随呼吸暫停了幾秒。

“他的葬禮之後,”顧宸聲音低啞,“我改變了原本的想法,選了市場,進了EA,期間我導師沒有怪過我一次,他對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我沒有告訴他,我和徐奎安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可能我不敢告訴他。”

沈嘉奕升起強烈的坐立難安,她害怕繼續聽下去。

“我的筆記本電腦被盜竊,裏面一些私人郵件被曝光,我和徐奎安的親緣關系,另外還有他寄存在我這裏的論文以及大量未公開的研究成果。”

“導師以為我是抱有目的在接近徐奎安,我在欺騙他們。”

“我媽剛好就在他知道了但還沒消化的那兩天,上門找到他,詢問徐奎安的學術研究,徐奎安的研究方向和她一樣,她看了他發表過的論文,很有興趣。”

“我媽不知道徐奎安就是她當初送走的那個嬰兒,她把那件事忘了,就算徐奎安活着,她也不會對徐奎安産生感情,她自己對我這個婚生子都沒有多少感情。”

“這不是她的問題。”

“也不是任何人的問題。”

“但徐奎安死了。”

“導師跟我斷絕了往來。”

空氣恢複安靜。

沈嘉奕過了一會才意識到顧宸已經講完了,她低下頭,發現自己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節有些泛白。

歸根結底,顧宸的故事跟她沒關系,但慌促的感覺卻越發強烈,心髒像被無形的線勒住。到底怎麽回事?

沈嘉奕擡起臉,對上顧宸深黑的雙眼。

“現在你知道了。”顧宸平平淡淡地說。

沈嘉奕找不到話,任何語言都顯得太輕飄飄太無力,包括“這不是你的錯”之類。

她什麽都沒說,伸出的手帶着遲疑,卻很快落在顧宸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顧總……”沈嘉奕只是叫了顧宸一聲。

顧宸內心的房間裏,那個坐在他旁邊的沈嘉奕轉過臉看着他,和現實同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上睡覺前,為了方便沈嘉奕,顧宸先去洗漱了,沈嘉奕進衛生間的時候,這裏幹淨得就像沒使用過,除了飄着好聞的沐浴露味道。

等她出來時,房間只亮着夜燈,朦胧光線下,顧宸背對她在床上已經睡着。

預想中住在同一個房間不可避免的尴尬完全沒發生。

也可能是顧宸告訴了沈嘉奕那段經歷,沈嘉奕産生了很多鬧不明白的情緒。

如果她是顧宸。

估計她現在已經離不開心理醫生,未來還需要相當漫長的時間才能勉強走出陰影,重建記憶底色。

一個以為是陌生人結果是血親的人為你付出生命,你剩下的人生被鋪出一條明确的方向,這樣的沉重,她無法想象。

沈嘉奕躺在枕頭上,看了看昏昧中顧宸熟睡的剪影。

怪不得……顧宸做任何事都仿佛有精确的計時器懸在他頭頂,一套精細苛刻的坐标,壓進他整個人骨子裏,讓他看上去沉穩冷靜到不近人情。

也讓周圍的人和他拉開了一大段距離,沒人追得上。

沈嘉奕覺得那個故事就是原因。起碼是大部分原因。

她腦子和心裏亂糟糟的,瞪眼看着天花板,終于抵不過睡意,意識沉入黑暗。

顧宸早就開始做夢了。

房間很黑暗,空氣很燥熱,他體內有一團火沿着脊椎一路燒到四肢百骸,讓他皮膚滾燙,口幹舌燥。

他潛意識大概知道酒有問題,但在當下這件事顯得無比渺小,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躺在他身下的人正在緩釋他體內洶湧的找不到出口的熱意。

她的肌膚很清涼,不管是肩還是腰,抱着都非常趁手,就像為他量身打造。

像一段豐盈的波浪,起起伏伏。

顧宸想把自己完全貼合在她身上,不管前面還是後面。

還希望她把膝蓋放到他的腰上,不等她主動,他就抓住她這麽做了,床單被他們揉皺成一池暖熱的春水,或者說她就是水本身。

他徹底沉進了這池又深又柔、暖燙隐秘的水中。

水裏有好多水草和小魚,纏着他,咬着他。

期間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姿勢,但他始終都沒有看清她的臉,數次想伸手摘下遮住她臉的飾品,但渾濁原始的感覺如激流沖刷全身,一遍又遍,他只有本能,思考失效,視野是黑暗,也是一團接一團又溫柔又兇猛爆發的白光。

夢逐漸過度,房間似乎亮了些,心想事成一般,她臉上的飾品如他所願掉在了地上。

她低低地喘了兩口氣,帶着滿臉眼淚迷惘回頭看他。

顧宸看清楚了。

砰——

他倏然睜眼,房間很黑,電子鐘顯示淩晨四點十分,離天亮還早。

背後不遠處傳來輕輕的呼吸,因為房間過于安靜,一呼一吸都聽得清楚。

呼吸的主人不知道顧宸做了什麽夢,更不知道自己出現在了他的夢裏。

顧宸夢裏那張臉,是沈嘉奕。

用着現實裏沈嘉奕本人臉上從未出現過的表情。

沈嘉奕就在現實裏,和他共處一室,這讓夢境和現實亂七八糟融在了一起。

顧宸用力閉眼,鮮明的感官體驗停留在腦海裏,以狡猾暧昧的速度蔓延全身。

一個荒唐虛假沒有任何邏輯的性夢。

理智告訴他抽離,身體卻違背他意願一遍又一遍擅自回味,熱意漸漸湧起,堆積,像不斷觸發警戒線的海嘯,找不到出口。

顧宸一動不動側躺十分鐘,無聲掀開被子,修長身影穿過房間。

洗手間的門無聲關上,隔絕了水聲。

不知過了多久,顧宸才出來。

他沒有繼續睡,也沒有看沈嘉奕,而是去了外面陽臺,靠在椅子上,抱着手臂面無表情、半睡半醒,像一座自罰的雕像坐在那裏,直到天變成了黎明前的深藍色。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請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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