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吱呀”一聲,長明宮的門被人推開了,花影解下身後的青色流雲暗紋披風,披風上的雪粒子被盡數抖落在地,為清冷的長明宮又添了幾分涼寒之意。
“怎麽只有你一人前來?今夜陛下可會來?娘娘病得這樣重,只怕熬不住了。”花憐看了一眼躺在床塌之上的人兒,低沉的聲音帶着哭腔,心疼得直抹眼淚。
人人都道宸妃娘娘最得寵,陛下親賜長明宮,宮中賞賜的珠寶玉器,鲛绡錦緞堆積成山,就連那芙蓉帳頂上高懸的那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都是陛下從雷州進獻的寶物中親自挑選,命人送來,懸于帳頂。
只因娘娘怕黑,有了這顆夜明珠,即便是在黑夜,也能照亮長明宮的一隅,帶來幾分光亮。
可誰知自從矯鸾宮的那位入宮後,昔日的盛寵不過是個笑話。
花憐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宸妃娘娘也實在太命苦了,非但夫君的寵愛被奪了去,就連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也沒了。
自從被換去眼睛後,娘娘便一直病着,今晚又發了高熱,病得奄奄一息,花憐便自作主張,讓花影去紫宸宮請陛下過來瞧瞧娘娘。
花影搖了搖頭,搓了搓被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嘴邊,呼出一口熱氣,有些愧疚自責地道,“陛下根本就不在紫宸宮,聽王總管說,一個時辰前,嬌鸾宮的那位舊疾複發,命人将陛下請了去。”
“那你怎的不去嬌鸾宮請陛下!娘娘病的這樣重,只怕……”花憐眼中湧出了一行熱淚,娘娘病的這般嚴重,今夜更是連湯藥都無法服下,只怕是不成了。
花憐低聲地抽噎着,緊緊地捂着嘴,生怕這壓抑的哭聲驚醒了床上已經昏睡過去的人兒。
花影氣憤地捏緊了拳頭,憤憤地道:“你怎知我沒去!我得知陛下去了嬌鸾宮,便一刻也不敢耽擱,冒雪一路跑去了嬌鸾宮,外頭一片漆黑,還在下雪,我在雪地裏摔了一跤,你瞧,我手掌還擦破了皮,這會子還在流血呢!”
花影是個急脾氣,最受不得被人冤枉,她趕緊将傷口展示給花憐看,又氣憤地道:“說起來便來氣,那嬌鸾宮的人實在可惡,陸朝顏身邊的丫鬟紅露說陛下親自喂她家姑娘服下湯藥,早已經歇下了,她還說陛下今晚便歇在嬌鸾宮,還說若我驚擾了聖上,便是連長明宮上下也難逃責罰!”
花影氣得漲紅了臉,開始口不擇言:“我呸!那陸朝顏分明就是梁王妃,算哪門子的陸姑娘,她早已不是清白之身,這樣的人又有什麽資格入宮,又有什麽資格伺候陛下……”
“你快別說了,就憑你的這番話已經給咱們長明宮惹來天大的禍事了,你若是念及娘娘對咱們的恩情,絕不可再提此事,也莫要去惹嬌鸾宮中人。”
花憐耐心地勸說了花影一番,便滿臉憂慮地看向床塌之上的沈念。
宸妃娘娘實在可憐,陛下也當真絕情,錦玉般的人兒,卻被搓磨至此,娘娘的命為何會這般命苦!
思及此,花憐又落下淚來。
沈念躺在羅漢床上,雙目蒙着一條白绫,眉眼卻蹙得緊緊的,她雙頰燒得滾燙,頭腦也燒得昏沉。
雖然仍在昏睡着,卻睡的不甚安穩,她額前出了一層薄汗,鬓邊的發絲也已經被汗水濕透了,淚水打濕了蒙着眼睛的白绫,兩頰處皆是淚痕。
她像是被夢魇住了,纖瘦的雙手伸至半空中,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麽,卻什麽都沒能抓住。
許是聽到了哭聲,她忽而從夢中驚醒過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不見一絲的光亮,周遭也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再次提醒了她,她再也看不見了,而她那雙美若星辰般耀眼的眼眸也到了別人的眼眶裏。
沈念難受得想哭,可眼淚早就哭幹了,雙眼又幹又澀,刺痛難忍。
這一個月來,她便是被這種痛入骨髓的疼痛日夜折磨着,可失去雙眼的痛卻不及心裏的痛之萬一。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覺得口中幹渴難耐,像是被煙熏火燎一般。她摸索着起身,想去夠床頭幾案上的茶盞,卻笨拙地将茶盞觸落在地,發出一陣清脆碎裂的聲響,茶盞碎了一地,人也從床上摔了下去。
花影花憐聽到動靜,急忙跑了過來,一面攙扶沈念起身,一面自責道:“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照顧好娘娘,娘娘可是傷着了?”
沈念緊緊地抓着花憐的手,這才在面對黑暗時不會那般害怕。
她搖了搖頭,這點痛算什麽,她早已疼得麻木了,她抿了抿唇,唇角泛起一絲苦笑,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她一直昏睡着,又看不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已經亥時末了。”
盡管花憐強忍心裏的酸澀,但她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看着沈念憔悴病弱的模樣,心裏也一陣陣地揪痛。
自從沈念的眼睛被換給了陸朝顏,沈念便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原本只巴掌大的小臉,如今雙頰已經凹陷,更是不複往日那天真明媚的嬌俏模樣。
雖說沈念從未曾抱怨,可花憐知曉,陛下下令将那雙眼睛換給陸朝顏,無疑是拿刀子淩遲着娘娘的那顆真心。
尤其是沈念失去了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好像也失去了神采,更是心如死灰,行動舉止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我居然睡了這麽久了也渾然不覺。”微微沙啞的聲音也不聞悲喜,平淡得近乎漠然。
“娘娘……”花憐啞着嗓音,又摸出帕子抹淚。她想要勸說的沈念,卻喉嚨發酸,一句話也無法說不出,只能體貼地為沈念披上一件石青色白狐毛鬥篷,攙扶沈念起身。
“奴婢伺候娘娘用些湯藥吧?”
沈念搖了搖頭,“不必折騰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曉,已經好不了了。”
她的心已死,只是拖着殘軀,熬日子罷了,只是方才她又夢到了兄長,數月前兄長征戰西北,也不知兄長的禍福吉兇,她只盼着兄長能平安歸來。
只可惜,她再也無法和兄長,和母親團聚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麽,便對花憐道:“這宮裏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我終究要将這些還給陛下的,只有那個箱子,是我三年前從家裏帶進宮的,箱子裏只有幾件首飾和字畫還值些銀子,你和花影跟我一場,我會去求陛下放你們出宮,你拿着那些首飾和字畫去換些銀錢,也可保你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花憐總覺得沈念好像是在交代後事,她跪在沈念的面前,泣不成聲地懇求道:“娘娘……奴婢不想出宮,奴婢這輩子都陪着娘娘。”
花影也跪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淚。
“我其實是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們,我入宮三年,無法在母親身邊盡孝道……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我放心不下,往後便只能拜托兄長照顧母親了,你們出宮後莫要将我失了眼睛之事告知母親兄長……”
母親若知道她在宮裏過的不好,只怕心都要疼死了。
她擔心母親的身體根本就熬不住,便只能瞞着母親不讓她知曉了。
說話的這會功夫,她已然十分虛弱,急喘了幾聲,強撐不住了,只得又躺下歇一口氣。
“這是我的命令,你們可還會聽?”
花憐連連嗑頭,含淚看着沈念,“奴婢謹遵娘娘旨意。”
“花憐,扶我去窗邊坐坐吧。”沈念又讓花憐打開窗子。
花憐抹去眼淚,在一旁勸道:“娘娘還病着,外頭風雪交加,若是吹了冷風,娘娘的病又該加重了。”
這一個月來,沈念的病總不見好,太醫每天都來瞧過,也只是搖頭說宸妃娘娘是心病,要想痊愈,需放寬心,莫要總是郁郁寡歡。
可花憐知道,沈念在短短一個月裏幾乎失去了一切,她要如何才能放寬心。
“無妨,我覺得有些悶,想要透透氣,只坐一會便好。”
她看不見了,只想真切地感受一次,最後再感受一次,何為自由的滋味。
花憐拗不過沈念,她只好打開了窗子,風雪從窗子往裏灌,讓原本清冷的長明宮更是透着刺骨的寒涼。
外頭風雪正緊,長明宮已經被漫天白雪覆蓋,寝殿外遍種紅梅樹,那些原本打着花苞的紅梅花,于夜間靜靜地綻放着,香氣襲人。
可惜這樣的美的風景,沈念卻再也看不見了。
沈念倚在窗前,靜坐着。
凜冽的寒風夾雜着大雪迎面而來,空氣中彌漫着陣陣梅香。
她那病弱的身體搖搖欲墜,臉色也越發蒼白,她卻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可那刺骨的寒冷鑽進口鼻中,連呼吸都是痛的。
她坐在窗邊癡癡地想,若是她這輩子從未遇見過季容笙,又從未進宮,又該如何?
想到季容笙,那顆早已痛得麻木的心髒,像是被人緊緊地攥在手中,密密麻麻的疼痛再次襲來,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三年來,她走過大明宮的每一處宮殿,沈念回想起了自己這短暫的一輩子,這輩子她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遇上季容笙,曾以為得遇良人,沒想到三年的付出,朝夕相伴,卻只落得個被剜去雙眼的下場。
她原以為季容笙只是待人冷淡些,帝王于情愛之事相較于旁人本就淡漠,是以她從未想過在這偌大的後宮,季容笙只有她一個妃嫔,這三年來,也有不少女子進宮,但她仍然癡癡地愛着季容笙,季容笙很少來後宮,但來的最多的便是長明宮。
她以為季容笙待她是特別的。
可直到一個月前,季容笙禦駕親征,攻打涼州,親自迎回梁王妃時,她才知,季容笙并非天生薄情,也并非對風月之事淡漠,不過是因他身邊之人都不是陸朝顏的緣故。
一個月前,她站在宮牆上等了季容笙一夜,滿腔熱忱地等待着夫君得勝歸來,王軍于亥時入宮,她伸長脖子,見到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宮門,她欣喜萬分,激動地向宮門跑去。
卻見他懷裏緊緊抱着的柔弱女子,那女子嬌滴滴地喚着表哥,像是那脆弱易折的菟絲花,待她見到那女子的面容,她頓覺如墜冰窟,呆呆地站在原地,任憑那冰冷的雪粒子從發梢鑽進她那修長白皙的脖頸,她也渾然不覺。
“咳咳咳,”一陣冷風灌入口鼻中,沈念帕子捂嘴,劇烈地咳嗽着,再次松開那雪白的絲帕,帕子上染上了點點血跡。
花影大吃一驚,暗暗戳了戳花憐的手肘,小聲地道:“娘娘的病怎的這般嚴重了?”
咳血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娘娘今年才十八歲,還這般年輕,沒想到竟然病得這般嚴重,她抱着花憐,再也忍不住,壓抑地哭出聲來。
“娘娘,外頭越來越冷了,奴婢扶着娘娘去歇些吧!”
過了良久,沈念才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作者有話說:
女主和男二重生,男主會慢慢想起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