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下了一整夜,翌日清晨天色稍霁,季容笙從嬌鸾宮起駕回到了紫宸宮,年輕俊美的天子滿臉倦色,眼底還帶着烏青,一夜不曾睡好。

王公公觑着季容笙的臉色上前,雙手恭敬地捧上茶盞,季容笙接過那青瓷雲紋茶盞,用了一口便放下了,他揉捏着眉心,輕擡眼,問道:“這是長明宮的玉葉長春?”

“回禀陛下,正是玉葉長春,宸妃娘娘知曉陛下最喜玉葉長春,隔幾日便會親自送來,便是這泡茶的水,也是宸妃娘娘每日天不亮便起來,去玉清宮的紫竹苑收集的晨露,便是為了讓陛下喝上口感最清冽的茶。”

見季容笙的眉頭輕蹙了下,王貴自覺多言,趕緊閉嘴。

陛下和梁王妃是青梅竹馬,自被梁王奪了心上人,陸朝顏便成了他心裏的執念。

如今正主都回來了,自然也不願旁人再提及長明宮的那位替身了。

王貴在心裏暗嘆一聲“可憐”。

宸妃娘娘性情溫和,天真熱忱,真真是恨不得一顆心都捧到陛下面前。

可惜,替身始終只是替身,即便是陛下整日面對她,也不過是對着那張相似的臉,在她身上找尋昔日愛人的影子罷了。

“她的病可好些了?”

王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句突如其來的關心到底是何意?王貴善于揣摩人心,便是他在季容笙身邊伺候了三年,也難以琢磨透這位年輕帝王的心思。

他也只能試探地開口:“回禀陛下,昨晚長明宮的人來過,說是宸妃娘娘高熱不退,似乎不太好。”

昨晚花影那慌張的神色,哭紅了眼睛,急得六神無主的模樣,想必宸妃娘娘定然病得極重。

季容笙的性情陰睛不定,不好相與,便是一向小心謹慎的王貴也有犯錯的時候,若非宸妃曾多次為他求情,他那太監總管的位置早就換成旁人來坐了。

他雖不知自己的這句話能否換來季容笙對沈念的一絲憐惜之情,但也算是他對沈念多次相助的報答了。

“她是不是還在怪朕?她已經一個月都不曾踏入紫宸宮了吧?”季容笙捏着眉心,滿臉寫着疲倦。

王貴不知該如何回答,思索了半響才道:“娘娘看不見,現下又病了,自是無法前來,陛下是娘娘心裏最重要的人,她又怎會怪陛下呢!”

“念念是愛着朕的,這一點朕從未懷疑。”

王貴并未從季容笙的那張冷峻的臉上瞧出情緒的起伏,但他好像從季容笙緊皺的眉頭和低沉的語氣中覺察出幾分自責和遺憾。

但王貴也不是很确定,畢竟這一個月來,季容笙從未踏入長明宮一步,除了上朝,便是寸步不離地守着嬌鸾宮的那位陸娘子。

陸娘子于一月前入宮,陛下親自從涼州将她接回,抱回紫宸殿,這一個月來,陸娘子吃住都在紫宸宮,季容笙衣不解帶在旁親自照顧,便是這份恩寵,整個後宮無人能及,想必那位陸娘子封妃也是遲早的事。

“可顏兒為朕付出了一切,若不是因為救朕,她也不會被那禽獸折磨至此。”

季容笙的聲音變得低沉,深邃的眼眸似幽深的寒潭,綻出冷厲的寒光,冷哼一聲,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盞,“那狗東西卻當起了縮頭烏龜,他以顏兒為誘餌,想要誘朕上鈎,将朕射殺,他自己卻躲了起來,涼州城破,他倒是比兔子溜得還快。”

季容笙永遠都忘不了,他攻入涼州城時,陸朝顏被吊在城牆上,破爛的衣裙難以遮擋那一道道明顯的血痕。

他于馬上一箭射斷繩子,飛身接住陸朝顏,季雲亭那個狗賊居然下令放箭射殺,顧将軍父子以身為盾,拼死護住季容笙,他和陸朝顏這才得以脫身,漫天箭雨如烏雲遮蓋,顧将軍父子為救他卻身中數箭,死得慘烈。

待他攻破涼州城,想将那畜生剝皮抽筋,那狗賊居然勾結夜國,季容笙親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幾乎折損一半,最終還是被季雲亭逃了。

陸朝顏被救下之時,只剩一口氣了,身體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季容笙命随行的太醫為她檢查傷勢,除了身上那一條條深深淺淺的鞭痕之外,太醫還診斷出陸朝顏因多次小産,傷了根本,落下了病根,已經再無法有孕了。

“是朕害了顏兒,朕不該将她一個人留在涼州,當初梁王叛變,朕便該不惜一切代價将她接回來。”碎瓷片割破了手掌,鮮血從指縫間滴落,季容笙的周遭像籠罩着一層寒霜。

“呀,陛下的手流血了……陛下要保重龍體啊!”王貴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捧着季容笙正在流血的手,他的雙手也吓得一陣顫抖,不知所措,急忙高聲地道:“來人,快傳太醫!”

季容笙一把甩開王貴的觸碰,拿出一方帕子胡亂裹住手掌,對王貴吩咐道:“傳朕旨意,讓欽天監趕緊測出良辰吉日,朕要封顏兒為皇後。”

王貴被甩出去了幾步遠,方才站穩,又因季容笙的話,險些栽倒在地,雖說陛下登基稱帝這三年來,後位一直空缺着,但那陸娘子嫁過人,是陛下的弟媳,陛下要立她為後,只怕滿朝文武都不會答應。

可他知曉季容笙的脾氣,也不敢相勸,季容笙發怒時不許人靠近他一丈之地,否則必見血光,今日陛下發怒,不知又有誰該遭殃了。

王貴正待要躬身退下,只見守在紫宸宮外的小桂子匆匆上前,滿臉欣喜地進來回禀,“陛下,嬌鸾宮那邊來人,陸娘子請陛下過去用晚膳。”

王貴暗道不好,果然見季容笙臉色突變,一腳将小桂子踹翻在地,怒道:“來人,拖出去,杖責三十。”

見小桂子一臉委屈被紫宸宮的守衛拖了出去,王貴心裏暗自幸災樂禍,宮裏不乏見風使舵之輩,這小桂子見嬌鸾宮的那位頗為得寵,便與嬌暖鸾宮的紅露搭上了,為陸朝顏鞍前馬後,巴結奉承,想要借此攀附嬌鸾宮。

如今小桂子讨好賣乖撞在槍口上,活該被打斷了狗腿。

正待王貴躬身退出去,又被季容笙喚了回來,“告訴長明宮的人,今晚朕去看看宸妃。”

王貴甚感好奇,是什麽事讓陛下改變了主意,他暗自觑向季容笙,只見他翻轉手掌,那方被季容笙随手抓來包紮傷口的繡帕上繡着白海棠,還有一個用金線繡着的小小的“念”字。

原來如此。

雖然這些年陛下從不許後宮嫔妃留宿紫宸宮,自己的貼身物件也從不許人碰,但宸妃一心想着皇上。三年來,這紫宸宮處處都是宸妃的影子,她知皇上的飲食習慣,點心茶水都是親力親為,除去貼身衣物,皇上随身帶的帕子,寶劍之上的劍穗都是她親手所做。

王貴便猜測皇上心裏還是惦記着宸妃的,亦或是因為這方帕子,皇上對宸妃生出了恻隐之心,但其中的緣故王貴也不得而知。

但好歹陛下肯見宸妃了,他心中欣喜,連說出的話也變得輕快了許多,“奴婢遵命,奴婢這就去長明宮告知宸妃娘娘,宸妃娘娘知道了定然歡喜。”

……

今日,沈念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許多,花憐擔心沈念熬不過昨晚,守在塌前一整夜不敢阖眼,見今日沈念醒的早,燒也退了些,又用了半碗熱粥和一塊芙蓉花糕。

花憐喜極而泣,笑道:“娘娘,今兒天放晴了,奴婢扶娘娘出去走走吧!”

太醫說過,宸妃娘娘的病最好能出去散散心,憋在長明宮裏,難免會心情壓抑,既然燒退了些,便出去走走,将心裏的郁結都散了,再服用湯藥調理身體,便能很快好起來。

“好,你和花影将我平日裏珍藏的那些曲譜都拿出來,放在日頭底下曬曬,免得發黴了。”沈念的嗓音好聽,宛若枝頭黃莺輕唱,她喜好音律,閑來無事便會唱幾句,可因連日高熱不退,那唱曲的嗓子如今連說話都帶着些許沙啞。

“奴婢這就去!”

沈念聽見花憐那歡快的語調,便将自己後半句咽下,她想說的其實是待她去了,再讓花憐将那些曲譜燒給她,這些曲譜都是她的心血,她自是要帶走的,但見花憐這般歡喜,她卻不忍心說出口。

花影為了逗沈念開心,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她性子活潑,常和其他宮裏的太監宮女打成一片,此刻更是搜腸刮肚,将平日裏從宮女太監處搜羅的宮外趣事,和民間流行的話本子說與沈念聽,便是為了逗沈念高興。

原本花憐擔心擾了沈念清淨,正打算阻止花影,卻見沈念眉頭舒展,面上浮上了笑容,便由着花影繼續說。

今日無風,雪天的陽光落在身上,也讓人覺得有了幾分暖意。

沈念的身後籠着一層淡淡的柔和光芒,那漆黑似緞的長發披散在身後,一身鵝黃衣裙,似扶風的弱柳。

她踩着光影,一步步地走出長明宮,光影勾勒出那巴掌大的面部輪廓,如凝脂般的肌膚微微泛粉,行走時白绫随風飄動,像是飄然欲飛的仙子。

花憐擔心會凍着沈念,為她披上厚厚的雪狐毛的披風,又往她懷裏塞了一個暖和的銅手爐,花憐和花影一左一右攙扶着她走出去。

許是在床上躺了許久的緣故,沈念的雙腿綿軟無力,像是踩在棉花上,雪天路滑,又因雙目失明的緣故,她一腳陷進地面的積雪中,人也險些摔了出去,卻被人驟然握住了手腕,“姐姐,雪天路滑,還是要當心些。”

花影驟然變了臉色,趕緊擋在沈念的面前,怒道:“長明宮并不歡迎陸娘子,陸娘子快放開我家娘娘。”

得知握住自己手腕的人是陸朝顏,沈念掙脫手腕,往後退了一大步,臉色也變得越發蒼白,就連說話也帶着一絲顫音,便對花憐道:“我有些累了,花憐,你扶我回宮吧!”

“我知姐姐恨我,但我實不知陛下會将姐姐的眼睛給了我,我一直病着,今日我逼問了紅露才得知真相,今日來,我特來向姐姐道歉的。”

陸朝顏說完對沈念行了個福禮,而不是拜見妃嫔的叩拜大禮。

又捂着帕子咳嗽了幾聲,幾句話便紅了眼眶,落下淚來,盈盈一雙淚眼,當真是我見尤憐。

花憐見到那張和沈念有些七八分相似的臉覺得膈應,頭扭至一旁。

陸朝顏是從娘胎裏帶着弱症,一雙眼睛幾乎不能視物,一個月前,她初入宮時,花憐也在紫宸宮見過她,雖她生得面若芙蕖,容顏清麗,但一雙眼睛看上去有些呆滞,并無神采,可謂是臉上的一處敗筆。

如今沈念的眼睛換給了她,那雙靈動清澈的眼眸,越發襯得她光彩動人,明媚嬌豔,竟像是脫胎換骨,改頭換面了一般。

她奪了娘娘的眼睛,又奪了娘娘的夫君,她的幸福淩駕于娘娘的痛苦之上,若她真覺得對不住娘娘,便不該來此。

她的這番話無疑将沈念的傷口撕開,再撒上了一層鹽。

果然,沈念雙手緊握成拳,指尖掐着掌心的肉,鮮血從指尖滴落,她那慘白無一絲血色的唇瓣顫了顫,卻并未說一句話。

花憐感覺到沈念的身子在顫抖,攙扶着她轉身離開。

花影心直口快,當即便要揭開陸朝顏那虛僞厭憎的面目,“陸娘子若是覺得愧疚,便該自剜雙目,而不是來咱們長明宮賣弄虛情假意,沒的讓人覺得惡心。”

“放肆,你一個奴婢,竟敢對我家小姐無禮,陛下就要下旨冊封我家小姐為皇後,你們膽敢對皇後娘娘無禮,陛下絕不會輕饒了你,便是連你們長明宮也難逃責罰。”紅露趕緊跳出來,維護陸朝顏。

花影還待要與紅露争辯,被花憐一把拉了回來,勸道:“別說了,你沒看到娘娘片刻都不想和那陸娘子呆在一處嗎?”

沈念的确一刻都不願和陸朝顏多呆的,即便是她真心致歉,她也不可能原諒她,她沒有這般大度,她不會原諒陸朝顏,更不會原諒季容笙。

“我知姐姐不想見我,但有些話我想和姐姐單獨談談。”

沈念頭也不回,淡淡地道:“我和你沒什麽好談的,陸娘子請回吧!”

“若是事關姐姐的家人呢?姐姐就不想知道姐姐的兄長和阿弟的消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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