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離開

這些天,艾維斯總是有一種寒毛倒豎的緊迫感。

這種感覺源自于少年時期父親給予的嚴厲磨練和多次游走于生死邊緣無數次将他拉出地獄的野獸直覺。

他感到了那個人的氣息,絕對絕對是那個人的氣息。他所遇到的對手中,只有那個人的氣息是如此的隐秘,如同潛藏在水窪中的毒蛇,滑膩膩的存在感。

他和他交手過兩次。

他在騎士團嶄露頭角的那一場救駕,其中就有這麽一名刺客在場,他身手是那些人中最好的,卻并沒有展現出他自己的實力。本着少說少錯的原則,他并沒有将這件事吐露給其他人。

而第二次交手,是殿下在墓園遇險的那一次。

就是那個神出鬼沒的人,最後在他倒下之後莫名消失了的那個人,讓他昏迷過去在夢中都為了殿下的安全擔憂不已的那個人。

那個身形,被他深深的刻印在心裏,提起十萬分的警惕,生怕下一次就敗于他手,自己最珍貴的殿下被傷害。

卻怎麽也沒有料想到,那個與巴克利一同進門來的身影,一舉一動竟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和那個他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的,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身影,是一樣的。

殿下說過,他是最了解殿下的人,可是在此時此刻,他竟然有些怨恨自己這個自行運作的頭腦了。将一切的線索串聯起來,将一切的疑問解答出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最初的最初,他救駕于王宮,大概就是殿下設的一個局。當然不會是針對他這個無名小卒的,用刺殺來将人們的視線轉移到斯托克和大王子身上,趁着這波風頭未過,暗中準備合約的簽訂。

自己的出場是個意外,他不知道殿下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來接納他這個意外到她的身邊來作為貼身侍衛的。有趣,還是将自己這個可能的變數收到她手中?

可是,艾維斯愛上了殿下,愛的生死不能,是真的。

殿下對他付出了難得的感情,喜歡上了他,也是真的。

這些背後的安排,作為下屬,本無從置喙,可是,殿下就僅僅将自己視為下屬麽?

屬下,永遠只能是個“屬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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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幻想、他的野望,他想要占有殿下的那一點私心,一下子被打破了。

殿下永遠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殿下,怎麽可能讓自己染指。

可是,殿下……………殿下啊。

“殿下,我…愛你啊……”

這句表白的話,艾維斯說過了很多次,但只有這一次,在格洛瑞亞耳中聽起來像是質問。

為什麽隐瞞,為什麽利用,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

還有,為什麽,不愛他。

她無話可說,也什麽話都沒有說。

這一天晚上,格洛瑞亞在床上坐了一夜,艾維斯就這麽站在廳裏,一動不動。

臉上的淚痕已幹,留下的是血跡。他的心也快被自己掐出血來。

第二天,依舊是天光大好的一個上午。

艾維斯活動了一下自己僵直的腳步,眨動了下自己發澀的眼眸,他沒辦法看到,他的眼睛裏滿是憔悴的紅絲。

格洛瑞亞依舊那麽高貴無匹,端坐浮雲之上。只是眼底的青影背叛了她的沉穩和近乎殘酷的冷靜。

艾維斯進入寝室的時候,格洛瑞亞正坐在床沿,弓着腰,要給自己綁鞋帶,艾維斯下意識的走過去,明了自己可能失去了這種資格的時候,他已經熟練的蹲下身來将格洛瑞亞的裙裾邊緣挽起,露出光潔的小腿。

他布滿長時間握劍形成的繭子的手掌撚起鞋帶的兩段,一松一緊的打好了一個個堅固而又寬松的繩結,熟悉一如往常。

“艾維斯,”格洛瑞亞不含半分感情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你的父母應該很想你,你也幾年沒有回去跟他們一起過聖日祭。”

艾維斯靈活的将鞋帶穿起,輕力扯動。

“艾維斯,暫時……回到你的故鄉去,好好陪陪你的父母親,畢竟我不想你同我一樣,再也沒有這種機會。”

知曉了真相的你,心中怎麽會無怨無尤。分開,可能是最好的結果。

畢竟,我們還擁有過一段很好很好的時光,供我們以後伴着紅茶細細品嘗。

是啊,從一開始,就是個局。而艾維斯,本來只是石子兒投入水中意外濺起的一滴水花,可沒想到,格洛瑞亞竟将這潭水圍繞着他攪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狠厲。

逐漸的,成了一個漩渦,在他們被不信任和互相傷害卷進去之前,在他們的心還有可能不被粉碎之前,分開是比較好的一個方法。

格洛瑞亞心裏十分清楚,這是逃避,這就是逃避。

可她有什麽辦法。

艾維斯的愛情,在她的算計之中是必須獲得的,可她卻沒有籌謀到,自己的愛情卻也像相互攀援的兩條藤蔓的其中之一,随之萌發,随之起舞。

對她來說,這是她被迫選擇踏上鮮血和枯骨所堆積的女王之路之後的,最奢侈的東西。

不想這段情感随着陽光曝曬而風化成飛灰,她寧願将其制成标本,永遠懸挂于書房的牆上。

所以,她隐瞞了。

所以,她逃避了。

不願面對,是因為太過珍惜。

艾維斯低着頭,格洛瑞亞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動作一如既往的沉穩、令人安心。他身上的味道沒有亂七八糟的香水味和濃烈的體臭,有一股幹淨的清水的味道。

“好,屬下遵命。”艾維斯點點頭,系好了最後一個繩結,拿手捋平繩結的繩頭,使它看起來整齊、完美無缺。

艾維斯擡起臉來,平靜的面龐無一絲憂傷流露。“那麽……殿下要屬下回來的時候,請殿下給屬下帶個口信就好。”

“好。”

“請殿下照顧好自己,屬下會将注意事項告知阿諾德騎士。”

“好。”

“屬下……告退。”

“好。”

格洛瑞亞低下頭,裙邊的顏色和鞋子的很相配。

有的時候,不哭泣不代表不憂傷。

可能是發誓不能讓身體敗北于心;可能是難受的感覺太甚過于壓抑而無從哭泣。

艾維斯回到格洛瑞亞寝室旁邊為自己準備的小房間,格局,十分陌生。

也是,過來才兩三天的功夫,白天的時間護衛在殿下身旁,晚上的時候……這個小房間形同虛設。

從抽屜裏翻出一只羽毛筆和一瓶半幹的墨水,從一本講述上帝的傳奇裏面挑出空白的一頁撕下來,艾維斯把這幾天格洛瑞亞應該注意的事項、護衛要做的事務統統巨細無遺的寫下來。

每寫一條,艾維斯的腦子裏就浮現出一幕以他和殿下兩人為主角的畫面,每寫一條,心,就刺痛一下。

是因為自己越過了在殿下心裏的那條界限,殿下才如此的排斥自己繼續的接近吧,艾維斯心裏難過的想。

明明殿下沒有給出任何的承諾,自己還無理取鬧的要求了解殿下的一切。

早就遠遠的超出屬下的本分了,即使是情人的本分也一樣超出很多。

艾維斯,艾維斯,都是你的錯,只要一直裝作不知道不久好了麽,只要一直強迫自己忽略,那就能夠很幸福的忽略掉一切不合理的存在。

存在什麽的,只要是自己存在在殿下的身邊,就是最好的存在了。

親手毀掉它的,是你啊,艾維斯。

如此質問着自己,苛待着自己的艾維斯,面上還不能将失魂落魄顯露出來。打點好了自己的包裹,他推開門走出去。

在城主府的書房裏,他和巴克利道別。這是他與巴克利之間進行的最為緩和的一段對話。

“好小夥子,怎麽這麽突然就要回家去。”

“家中父母十分想念,殿下仁慈,準許我回去與父母共度聖日祭典。”艾維斯力求顯得謙恭而幸運。

而以巴克利經歷的年歲,又怎麽看不出來這個青年騎士壓在心底的抑郁和傷感,他還是将他善解人意的一面展露出來,拍拍艾維斯的肩膀,嘆了口氣什麽都沒有說。

艾維斯默默行了一禮,将手中的紙卷鄭重的交給巴克利伯爵,轉身,離去。

牽着那匹棗紅色的牡馬——就是背負着殿下進入塞爾特城的那一匹,艾維斯不疾不徐的走到門口,深秋的陽光給略顯清冷的城池增添了幾許燦爛。

他背上的包袱很輕快,只有平常的一柄短劍,身份憑據,裝着足夠金幣和銀幣的錢袋子,幾塊幹糧,除此以外,再無他物。

沒有任何能夠和格洛瑞亞殿下搭上關系的東西。

他沒有資格,艾維斯就是這樣想的,沒有資格帶走屬于殿下的一切。這是不自量力的他給自己釀下的苦酒,給自己定下的懲罰。

他跨上馬,喝了一聲抖下缰繩,馬兒踢踢踏踏的跑起來,穿過石板長街,穿過熱鬧集市,穿過居家小巷。他人的熱鬧皆與他無關,像是靈魂被隔離在一個容器裏,和外界的接觸都是潛意識的錯覺。

出了城門,艾維斯像是懷有希冀的,下意識回望回去。

灰突突的城牆,交接的士兵,平常的景象。

不知怎地,艾維斯想起了格洛瑞亞昨天晚上說的一段話。

這個籠子關住了很多人,他們在裏面微笑,在裏面哭泣,活着或者死去……

從這個宛如牢籠一樣的城中出來的艾維斯,看向四下的荒野,覺得從此刻起他才是被關入了一個繞滿荊棘的牢籠中——與格洛瑞亞相隔天涯兩端的牢籠。

有了一股沖動,艾維斯想要不顧一切的沖回到城門裏,沖回到城主府中,沖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可是最終,他還是策馬向城門的反方向奔去。

“啊——啊——”奔騰在駿馬上的男人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吶喊,聲震曠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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